「八佾篇第三」21
【原文】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译文】
鲁哀公问宰我,土神的神主应该用什么树。宰我回答:“夏朝用松树,商朝用柏树,周朝用栗子树。用栗子树的意思是说:使百姓战栗。”孔子听到后说:“已平息之事别再去拨弄是非,顺民意之事不要去加以劝阻,已发生之过别让它继续为祸。”
【注释】
1、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
“哀公”即鲁哀公,鲁定公之子,春秋时期鲁国第二十六任君主,公元前494年即位。哀公十一年时,孔子结束周游列国,回到鲁国。
“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古代君主都祭“社稷”,故后以“社稷”指代“国家”。祭“社”时,或立一石,或立一木,以为神的凭依,此即为“社主”。哀公之问,当指“社主”该用何木。
“宰我”,名予,字子我,故亦称宰我。春秋末鲁国人,孔子著名弟子,曾从孔子周游列国,小孔子二十九岁。“孔门十哲”之一,位列“言语”科之首。宰我能言善辩、思想活跃、好学深思、善于提问,是孔门弟子中少有的常常对孔子提出异议的人。
“夏后氏”即“夏王”。夏朝时“后”意为“君”,故夏代多位君主名前冠以“后”字,如“后启”、“后相”、“后桀”等。商代时“后”和“王”字也可换用。到西周时,周王称为“天子”,“后”字则用于指王妻。
“战栗”,因恐惧、寒冷或激动而发抖。这里应指因恐惧而发抖。
2、“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成”,平也,意为平定、和解。类似用法如《左传·成公十一年》中的“会于稷,以成宋乱”和《周礼·地官·调人》中的“凡过而杀伤人者,以民成之”。故“成事”即已平定、和解、平息之事。
“说”,评论、批评、指责。“不说”即不拨弄是非。
“遂”,从志也,即从心所愿。“遂事”,即顺民心意之事。
“谏”,匡正、挽回、劝阻。
“既往”,过往。此处指以往的过恶。
“咎”,灾也,过也。这里作动词用,指为祸、作恶。
【评析】
对“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这一句的解释,历来争议颇多。
1、关于“成事不说”:
通常的解释是“事已成,不须再说了”,或者“已经做了的事不便再解释了”。但这两种解释从道理上都很难说得通。
孔子所说的“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季氏旅于泰山”,哪一件不是已成之事?而“已经做了的事”就“不便再解释了”也显然不合常理。很多时候我们不但要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也需要别人为其行为做出解释。这在司法实践中尤为常见,在日常交往中也是增进信任和了解的有效手段。
《孔子家语》中载有“颜回偷食”的故事,说的是孔子在周游列国时,曾困厄于陈、蔡之间,断粮七日。子贡设法搞了一石米回来,颜回和子路便开始煮粥。子贡从远处看见颜回从锅中舀粥吃,心中不悦,以为颜回偷食,就告诉了孔子。孔子深信颜回的为人,认为其中必有误会。但为了打消弟子们的疑虑,就委婉地向颜回探询。原来颜回在煮粥时,有一块黑色的烟灰落入锅中。颜回怕玷污整锅粥,就把被烟灰玷污的粥舀了出来,但又舍不得扔掉,就自己吃了。得知真相后,大家愈加信服了颜回的为人。因此,谁说“已经做了的事”就“不便再解释了”呢?
所谓“礼之用,和为贵”。既然事端已经平息、和解,就不要再去搬弄是非,否则很容易导致新的“不和”产生。因此,“已平息之事别再去拨弄是非”似乎才是“成事不说”的合理解释。
2、关于“遂事不谏”:
通常的解释是“事既行,也不须再谏了”,或者“已经完成的事不便再挽救了”。但这两种解释显然难以服人。孔子时代,为政者多有违礼之举。比如鲁定公时,鲁国三家的城墙规模都超出了周礼限定的标准。这显然是“事既行”或“已经完成的事”。但孔子仍然向鲁定公进“谏”,提议“隳三都”,这难道不是对鲁国政治的“挽救”?孔子周游列国,四处传播仁道主张,以图改变礼崩乐坏的局面,这难道不是对“已经完成的事”的“挽救”?
因此“遂事不谏”的合理解释应当是“顺民意之事不要去加以劝阻”。如此才与儒家行仁的主张相合。
3、关于“既往不咎”:
通常的解释是“已往之事,也不必再追咎了”,或者“已经过去的事不便再追究了”。如此解释显然有悖于儒家重“礼”的一贯主张。
“礼”是一整套制度规范,既有事前的引导约束,也有事后的追责惩戒。如果“已经过去的事就不便再追究了”,那“礼”就失去了严肃性,其引导约束作用也将不复存在,“礼”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如果做了错事也无需担责,那还要法律和规则何用?
因此,所谓“既往不咎”,并非不追究以往过错的责任,而是不要再让以往的过恶继续孳生新的灾祸。这就要求我们必须要改过断恶。如此才能与孔子“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就有道而正焉”、“过则勿惮改”和“不贰过”等主张相一致。
在本章中,宰我告诉哀公:周朝用栗木做社主是为了“使民战栗”。“使民战栗”显非仁政。因此,用栗木做社主这件事就属于以往之过。而宰我却提示哀公“使民战栗”,这就很可能会让过去错误的执政思路继续为祸作恶。这是主张“为政以德”的孔子所无法接受的。因此孔子说要“既往不咎”,不要让过去的错误继续制造祸端。
2017年,两名中国游客因在德国国会大厦前拍照时行纳粹礼,被柏林警方逮捕。如果德国按照《刑法典》的规定判决,他们最高将面临3年刑期。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纳粹的罪行已经在德国得到了彻底的清算,而觉悟了的德国政府和人民不再允许纳粹的幽灵继续作恶。因此,德国法律严禁宣传纳粹思想和否认纳粹大屠杀的各种言论,严禁使用纳粹标志、口号、礼仪等,违者会被判处徒刑或罚金,其具体操作尺度相当严厉。这才是真正的“既往不咎”。
与德国对纳粹的态度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给华夏文明带来“浩劫”的“既往”,却始终未能“不咎”。因未能得到彻底清算,“浩劫”的幽灵始终在逡巡徘徊、伺机作恶。实在令人痛心感叹。以下被迫省略一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