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从“七十二疑冢”说起
据说东汉末年军阀割据,常年战乱,为弥补军饷不足,曾兴起一阵“盗墓”之风。现今著名的盗墓小说《鬼吹灯》中提到的“摸金校尉”,传说就是曹操所设掘墓取财的官方人员。
这个传言来自“建安七子”之一陈琳所写的《为袁绍檄豫州》:“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中国自古重丧葬之礼,作为一方军阀公然设职掘人坟墓,实在是难以想象。陈琳供职袁绍幕府多年,所写檄文夸张地贬抑对手,也是可想而知的。
关于曹操设官盗墓一事,仅作猎奇传闻听听而已,不可作信。但后世文人又充分发挥想象力,罗织出了更多诡秘之事,所谓的曹操“七十二疑冢”就是其中之一。传说曹操死后怕人掘墓,便故布疑阵,建造了七十二疑冢,这其实是宋人的创造。唐宋虽然时常联名,但二者之间的沟壑却很深,宋代的人仿佛是从某个桃花源里突然钻出的另一批人,许多前代知晓的事到他们这里就断了渊源,只能听凭文人天马行空地解释。也难怪有学者认为唐宋之间有一道分水岭,宋代是近世的开端。
“七十二疑冢”的传说经过《三国演义》等文学作品的发挥,更加深入人心,似乎就成为了人人皆信的“史实”。这一谬误弄得我们后来的人,想要弄清楚这件本来明白的事,却要绕一个大弯子,从“辟谣”开始——辟的还是“老祖宗”造的谣。
浏览高陵博物馆时,最开头的展品,就是上个世纪的报纸,上面醒目的标题都绕不开“七十二疑冢”几字。而那些曾经被怀疑是“七十二疑冢”的墓,后来也被证明是指鹿为马,人家都是有墓志铭佐证的北朝墓群。前文中提到的高澄的峻成陵、高欢的义平陵都曾经被怀疑成曹操疑冢之一。
曹操对自己的丧葬本就有明确的安排,史料上记载得明明白白。《终令》曰:“西门豹祠西原上为寿陵,因高为基,不封不树。”《遗令》中又说了:“殓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珍宝。”可见他指明了要葬在邺城的西门豹祠附近,没有遮遮掩掩。这“不封不树”也不是为了“隐葬”,而是与“无藏金玉珍宝”一起,显示他反对奢靡和“薄葬”的决心。如果将这么一举措理解成他不愿别人找到自己的葬地,恐怕就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被发现在河南安阳西高穴村的一方汉墓,最终在09年被认定为曹操高陵。这件事曾经在网上讨论得沸沸扬扬,那时我应该还在上小学,现在居然还有点印象,真不可思议。我记得讨论最多的是该墓中发掘出的头骨,当时耸人视听的标题是这么写的:惊!曹操墓中发现两个头骨,专家称是曹操和曹操小时候的。这事能变成惊悚的鬼故事,恐怕也不能赖“专家”。
到底实际情况如何,只有亲自去一趟才知道。6月17日,我们从磁县出发前往安阳的曹操高陵,来到此次邺城寻古的最后一站。河南安阳郊野的这一块土地,虽然在现代行政区划上与邺镇割裂,但古朴身躯中流淌的仍是同一血脉。
06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
从磁县直接打车去高陵就像去邻近的小镇上,比从安阳市区过来还近,整趟行程只需40元。
在来之前,我们就了解到,刚开放不久的高陵博物馆需要买票,但如果能在工作人员面前背诵曹操四首诗,就可以免票进入。我回忆起中学时学过的《观沧海》《龟虽寿》,还有一首《短歌行》,凑不够四首,只好在车上临时抱佛脚,多背了一首诗。
早上的记忆力还不错,工作人员也不怎么严格,有时还会提醒一两个字,很快我们俩都拿到了免费门票。
高陵前的广场很开阔,我们来的时机正好,没有多少游客。馆前有一尊曹操在马上挥鞭执缰的巨大雕像,身后是毛主席那句著名的诗:“往事越千年。”黑底红字的设计,很契合那个时代古朴的审美。
进去后,发现这一建筑是加盖在高陵发掘现场之上的,隔着围栏,还能看见遗迹。跟着前头的导游绕过去,终于看见了高陵的入口——是真的高陵入口!
隔着玻璃窗,看见一块向下倾斜的土坡一直顺延到墓门口,仿佛是进入与人间相倾倒的幽秘异世界,两侧是代表帝王规格的九层阶,在明黄色灯光的照射下,真有那埃及金字塔的气派。
展览馆也明白游客们的心思,在一旁仿造这真正的高陵,建了一座高仿版以供游览。我跟着人流,踩着台阶一节节往下走,感觉周围的空气也越变越冰凉。下面复刻的高陵内部结构,甚至还原了几个盗洞。墓室狭小低矮,我们就在几个墓室中穿梭,听着导游讲解那几个“头骨”的故事。
原来除了墓主人的骸骨,墓室两侧还陪葬着两位夫人的骸骨。其中一位是丁夫人,她是曹操的原配正室,是曹操长子曹昂的养母。丁夫人将刘夫人所出的曹昂视若亲子,而曹昂却在宛城之战中战死,丁夫人伤心欲绝,哭着对曹操骂:“你杀了我的儿子!”曹操便将其打发回娘家,丁夫人却有傲骨,自此去而不回,直至去世。曹操高陵修成后,被改葬至此。
另一位则是后来的正室卞夫人,也就是曹丕、曹植等人的生母。传言中出现年纪相差很大的两个头骨,实际上属于两位夫人,因为丁夫人早逝,而卞夫人活到了古稀之年,因此她们死亡后的骸骨骨龄差距大。
除了两位夫人外,曹操的头骨也曾存疑。因为本该安放墓主人的正室空空如也,而墓室前却被发掘出一块像是随意扔在这里的头骨。这块头骨曾被怀疑是陪葬者或者不幸的盗墓贼留下的,但后来推测应该就是墓主人的头骨,而它之所以会移位,也许是因盗墓贼随手扔在这的。后来考古学家在墓室中发现了曾安置棺床的痕迹,证实了墓主人原本被安放在这里。
07 睹物思人:曹公古直,多悲凉之句
从高仿版墓室中出来,我们就进入博物馆了,这里陈列的都是从高陵中发掘出来的珍贵文物,也就是曹操的陪葬品。人们经常说,想知道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不要听他说什么,也不要听别人说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一个人所拥有的东西,就像画家离不开画笔,时尚弄潮儿总有本季最新款手包。
世人对于曹操的形象大抵是:一代奸雄,多疑猜忌,城府深沉。大概是与民间流行的文艺作品相关,《三国演义》对此“功不可没”,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可谓脍炙人口。
古往今来代代都有名人对曹操置评,无论民间在忠奸二分法中如何贬抑曹操的白脸,似乎历史上有雄心壮志的人都对曹操评价很高。有说他鞭挞宇内,有说他达政之主,看来看去,多半都是从他的历史功绩和军政才能上说,而关于曹操本人秉性如何,倒是少有人提。反倒是钟嵘,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从曹操的诗句着手,说了句“曹公古直”。你也可以将它理解成评价曹操诗风古朴率直,但我觉得这就是在评价曹操这个人。
以“古直”作为一把钥匙去打开高陵之旅,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就像拨开笼罩在曹操身上的重重烟雾,揭开了古往今来的人留在他尸身之上的层层薄纱,这个曾经活在东汉末世,有过常人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人,才渐渐在脑海中活过来。
我也曾参观过不少帝王陵出土的文物,从来没有这样的震撼,不是为它的奢华,而是为它的质朴。哪怕像南越王这样的边陲蛮夷之主,他陵墓中所陪葬的东西在曹操高陵面前,也能评得上一句“奢华无度”。和高陵门前九层阶的帝王规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它腹内少得可怜的小小金器。更多的是朴实无华的一些日常用品,以及显示主人身份职能的军事用品。
进入展厅后,展柜里摆放着大量大小不一的石牌,上面有的写着“胡粉二斤”,有的写“墨漆书案一”,还有的写“绛文複绔一”,或者“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
我未曾见过这样大比例的石牌做展品,一开始还有些懵懂,直到看到一块写着“辟(璧)四”的石牌出现在几块残断的玉璧旁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石牌都是陪葬品的标签。千年前,它们用于标志和清算陪葬品,千年后,它们变成了研究曹操陪葬品最有力的物证。即便文物被盗,我们依然能够通过它们,知道当年陪同曹操一起进入地下世界的东西是什么。
看来看去,无非是一些衣物、日用品、兵器、食物等,无甚奢华之享。那一根根骨簪,无珠玉之饰,多少还留下些许主人用过的痕迹。这些东西应该都是曹操生前所用的旧物,而非专门用来铺排场面的冥器。
其中最贵重的,恐怕就是那一点小小的金器了。还有些许珠玑,大概原来是缀在衣物上的装饰,其中最小的不过指甲盖的四分之一大,正中央却贯通流利的穿孔。我们凑近看,都为这精微的工艺啧啧称奇。
其中有一块水晶珠,晶莹剔透,解说员说可能是曹操的口含。
解说员提到一个细节,高陵中出土了一种画像砖,原本应该是宗祠里的。出现在高陵,确实出乎意料,对此学者也研究了很久。后来推测,高陵所在地原来应该是一座老旧的宗祠,后来出于节俭,建高陵时挪用了它不少材料,画像砖就是其中之一。
从博物馆出来,已经是大中午了。这天的天气很好,多云,有点微风,即便到了中午仍是凉爽。我们悠悠朝服务中心走,想要在这吃顿午饭。路上的时候我在回想,虽然因为被盗而失去许多珍品,但余留下来的东西仍然向我们娓娓叙说了曹操性情中质朴、古直的一面。或许有人说这是他的政治作秀,但如果一个人一生都能伪装另一种人,那么他就成为了另一种人。
路过广场上的大片草坪,遇见一只叼着羽毛的麻雀。那根羽毛超过了它身长的一半,对我们来说“轻如鸿毛”,对它却是“重如泰山”。每当它飞起到半空,鸟喙的负重很快就达到了极限,那片羽毛又从半空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而它又再次飞下地啄取。就这样反反复复,在我眼前上演。它始终没有放弃。
曹操之于他的那个时代,就像这只麻雀与羽毛。他没有让人称道的出身,却也拥有一样宏大的理想。在被世族权贵垄断权力的时代,一个出身低微的小人物杀出重围,成为人们眼中的异类。他有才干,有气魄,有能力,有理想,唯一能够攻击他的,不过是一些可以随着世俗文化变更的道德。在当时,妄图跨越阶级就是不德,就是奸猾。
但一个奸猾狭隘的人,怎么能写出那样悲情壮阔的诗句呢?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东汉末年的人间是地狱,党锢、杀戮、战乱、大疫,压抑得令人窒息。黯淡无光的时代,人民流离失所,不知何处是出路。乌鹊呵,它在浓稠的夜色中徘徊,等待一道曙光如利剑,刺破哀声遍野的黑暗。
执剑人是谁?曹操的心声全在诗里。
08 漳水东流不复回
这次的邺城寻古之旅告终了。我们的足迹留在了邯郸磁县、临漳县邺镇、安阳郊区等土地上——这片曾经遍布绫罗、碌碌车马的古都遗址上。
邺城,仿佛历史沙漠中一座富丽堂皇的古国,一场前所未有的沙暴后,从此被埋藏在万丈黄沙之下。
以岑参的一首诗做结尾吧:
下马登邺城,城空复何见。
东风吹野火,暮入飞云殿。
城隅南对望陵台,漳水东流不复回。
武帝宫中人去尽,年年春色为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