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理而妙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两首有意思。
一首说——谁说大河很宽,一个苇筏就可以渡过去了。
而另一首则说——汉水太辽阔,不可以游过去,长江太辽阔,不可以漂筏。“不可以游过去”,可以渡船呢;“不可以漂筏”,一定有大船呢。
从字面来看,两首诗本身有矛盾,两首诗之间有矛盾,不可理喻。
如此读诗,就读得呆板僵化了。诗歌之所以是诗歌,其魅力就在情感逻辑的无理而妙。
简单来说,《登鹳雀楼》的前两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单就鹳雀楼的地理位置来讲,站在楼上能够看得到“白日依山尽”,却绝对看不到“黄河入海流”,不管这楼有多高,人的目力总也有限。诗人从高度和广度写天空,写大地,写河流,写群山起伏连绵,写黄河水流滔滔,瞬息之间,让人心胸为之开阔。读诗读出这份感觉,就行。如果去考证诗人究竟是如何看到的这番景象,当时鹳雀楼是有多高等等,就已经陷入了阅读的泥淖之中,不如不读。
《河广》是表达游子思乡之情的诗。
谁说黄河很宽?一片苇筏就能横渡。谁说宋国很遥远?踮起脚尖就能望见。
谁说黄河很宽?容不下小木船。谁说宋国很遥远?一个早晨就能到达。
开篇问的很奇特,黄河本来很宽广,可偏偏要设问“谁谓河广”,自设答案为“一苇杭之”,根本不是那样,一条船就可以过去了。
黄河不要说在诗经时代,即便是现在用一条苇筏渡河,渡过去的概率也要比遇到危险翻船的概率小得多。可是诗人言之凿凿,何也?
卫国与宋国之间,横亘着一条大河。诗人却说“谁谓宋远”,为什么呢?“跂予望之”,踮起脚尖就看得到啊。估计得站的多高踮着脚尖呀!然而诗人却毋庸置疑。何也?
《汉广》是一首民间情诗,表达思逐神女而不得的自叹。
诗中一再强调汉水长江的广阔,游不过去,船渡不过去。在汉水面前,人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两首诗都是对河水发出感喟,可是距离的远近差异如此之大。如何理解呢?
要从诗歌的表达情感入手。
《河广》游子思乡,虽远在他乡,时时刻刻不忘故土。故土故国始终在我的心中。“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愈是远在他乡,故土在心中的分量愈重。这故土其实就在游子的心里,这距离得有多近!那黄河隔开的距离比得上吗?心理距离上的亲近,远远抵得上物理距离的阻隔。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所以名扬千古,就在于心心相通的力量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隔绝。
《汉广》叹息思逐神女而不得。这样的嗟叹在《诗经》中随处可见。《蒹葭》中“在水一方”的伊人,溯游溯回都不可得;《柏舟》中的“在彼河侧”的“髧彼两髦”,因母命难违不得相见;《竹竿》中在淇水边上怀念的那个女子,已嫁作他人妇。不得的结果将二人的距离越隔越远,所谓咫尺天涯是也。
陕北民歌《泪蛋蛋泡在沙蒿蒿里》唱道:“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的难。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个话话哎呀招一招个手。”能见面能招手,距离理应不远,可是说不上话,无法对谈无法倾诉衷肠,就犹如远隔天涯了。更何况《汉广》中面对的是汉水和长江呢。
两首诗歌细究字面意思,是矛盾的;两首诗联读,还是矛盾的。而这矛盾之处,恰是诗歌的逻辑情感的无理之妙,读诗就要读出诗中无理之矛盾,方能体悟到诗歌情感表达的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