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我想起了亮珠河,那一片白茫茫的河套。
想起了我家园子南面的水田,还有那条流进亮珠河的崇河。
想起了我那裹着小脚的姥姥。
明天,就是元旦,是我姥姥的祭日了。
去年的今天,九十岁的她,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亮珠河。
或许,她的灵魂从东北,这寒冷之地,回去梦萦魂牵的山东泰安了吧。
看她的时候,她经常说想起她的娘,其实,她的娘在她十几岁时,就去世了。
她的父亲,后来也被枪杀了。那个曾经拥有四条街,开着馒头铺的殷四爷。
她的弟弟十三岁就参加八路军了。
那年,十六岁的她,送弟弟一直到村外岔路口,看着没有枪高的他,越走越远,她喊着他的小名,让他常回家看看姐姐。
虽然,她也不知道,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他是否可以完整的再回来。
那个战乱时代,有多少亲人可以奢望久别重逢呢?但是,她就是那样任性的盼着他。
从那天分别,到她九十岁,她活着的时候,再也没有见过他。
上世纪七十年代,从遥远的贵阳,来了一封信,辗转到了她的手里。
这封信,详细的介绍了他的生活。
可是太远了,她已经从泰安来到了东北,卖一个房子,才可以买两张火车票。她,端端是不能去看他的。
他有了九个孩子。她也有了九个儿女。他们的儿子大部分都是光棍。
都有一个操心的小儿子,都还吃不饱饭。
于是,在她的唠叨声中,攒着一点点钱,为着去看看那个弟弟。
她把那稀罕的纸币,装在罐头瓶里,埋地里,怕发霉,扔房子上,怕虫咬了。总之,她攒啊攒,还是没有够那乘火车的路费,因为,儿子们纷至沓来的婚书,吸干了她瓶子里的钱。
终于有了飞机,儿子说可以去了,可是她老得不能坐飞机了。后来,有了网络,手机,可以视频聊天了。
可是,他却先她10年死掉了。
儿女们一直没有告诉她,弟弟的死讯。
她还是经常走到村口,大柳木上坐坐。或许,她还有不曾说出口的想念吧?
姥姥是做过妇女主任的。
姥姥是个老党员,老革命。
她也是背负着叛徒的老婆,黑五类的罪名生活过十年的女人。
三年自然灾害,她吃过玉米糠,榆树皮,南瓜叶,茄子叶,黄瓜皮。她学会了打鱼,套野鸡,还有扒老鼠皮,挖老鼠洞,捡野鸭蛋。挖东北的各种野菜。
一群饥饿的孩子围着她,她眼睛所及之处,耳朵所听见的音声,都和饥寒温饱有关。
我不知道,一颗母亲心,是如何忍受那些焦灼的煎熬,炼就一颗坚强心的。她领着孩子们,不间断地脱土坯,砍房架子,种糜子,割新年谷,薅亚麻,扒苞米,捡秕谷,,,,为了吃饱饭,冬天打鱼,去捡场院草垛下的稻粒。
端起那碗杂粮饭,颗粒那样丰富,滋味那样复杂。
至今每每想起来,还久久不能忘怀。
姥姥,我是你的小缨子,你传给我的血液里,凝结着一股韧劲和倔强,这种不屈服是叫骨气。
今夜,我又把你的老故事,重新温习一下,好让我又挺着胸,乘着这寒冷夜色,再向前走一程。
记得,你教我打那种布扣子,叫算盘籽,我现在还有时候练一练,怕忘记了。我还要教给我的孙子。
据说,我十八岁时,给你绣的鞋子,已经没有了,那年你家失火,烧掉的还有母亲给你做的棉袄,蓝色缎子面的,上面的算盘籽扣子,还是我缝的呢。
雪落无痕,怎样才能留下痕迹呢?
这几年,你一定是痴呆了,经常不认识我了,还会常常怔怔的望着我,说,你有几个孩子啊?
我就会重复一遍,就一个呀。我是你的缨子吆。
那次给你洗澡,发现你瘦的像骷髅,好可怕啊,后来,又想,你是我姥姥那,怕什么呀。
你的帽子里居然有六个银首饰像,有颗送子观音像,真是好看。可惜,我没有要一颗,留下来。
姥姥,很想你啊。夜空里,哪颗星星是你呀,朝着缨子眨一眨,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