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不添香(一)

我叫姜红袖。大概和那时所有的父母一样,希望自己的女子能得遇良人,一生无忧。当我看到刘澄明的时候,我觉得父母的愿望将要成真了。

刘澄明穿着一身利爽的白色海军军装笔直立在船头,海风朔朔而过,他捻起眉头冲我笑。这是我初次见他,从一张照片。我扭捏着告诉母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你们的。”

还没过门,那十里外的平房小院已经是我的另一个家了。洗衣、做饭、种田、浇园,除了生孩子,我应当做得和儿媳妇没什么两样了。

邻居私下笑话我,母亲也劝我,未过门的大姑娘整日里往婆家跑像什么样子。我摆摆手照样三天两头跑。我想起小时候爬树掏鸟蛋被毛毛虫咬得浑身疼趴在父亲背上的情景。

母亲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和夏之琳在岸上看月亮。我终年在海上,难得靠一次岸,她从南京来看我。母亲告诉我要我回家结婚,对象是前段时间寄来照片上的那个人。

“我有对象!”我与夏之琳情深意切,彼此承诺今生非彼此不可。

“你就一农村穷小子,人家可是城里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真的看上你。就算看上你,将来过了门啥都不会做,不会洗衣做饭、伺候男人、孝敬公婆,要她干啥!”接着便是嚎啕大哭,一副你不依我我便哭死的架势。

我孝顺惯了,嗵地将电话扣了。正因为孝顺,所以太了解她惯用的伎俩。我呵斥任何人都不准再接电话。后来才知道,这电话生生响了一夜。

婆婆说要带我去上海见澄明。我拉着春儿陪我挑了两身衣服。我看澄明信里说我穿花衣服好看,我特意全买得花的。春儿笑我:“你这衣服,和我的名字一样。”我心里乐开花,才不像你的名字,是像春天。

在岸上的时候我和之琳形影不离。她看红楼梦,我忙着准备司法考试。在认识她之前,我从未想过农村、庄稼、父母、兵之外的东西,她开启了我人生的另一扇门。当其他战友都在吃喝玩闹的时候,我最喜欢与她在校园某个教室里静静忙自己的事。

澄明身旁的女孩子穿着蓝绿色的长裙,头发带点自然卷散在后面。我本能地躲在婆婆身后。

我没想到我母亲竟能耐到带着姜红袖来上海。姜红袖身上那条花裙子与上海格格不入。

“澄明啊,我和你媳妇来看你了!”婆婆将“媳妇”两个字特意用“普通话”读出来。

夏之琳彬彬有礼,说话的声音和大喇叭里的播音员一样:“这是阿姨吗?阿姨你好。”她也向婆婆身后微笑示意。我藏得更深了。

“澄明,老家人来了,好好陪陪他们吧!我先走了!”她拉拉澄明的手,笑着走开了。

婆婆在我耳边解释:这是澄明旁听的同学,澄明可是复旦大学的旁听生,将来要当法官的,厉害着呢!她也问我,是不是我的普通话不标准,“媳妇”两个字她没听出来?

我攥着之琳塞进我手里的钱,我自然知道她信我所以不会在意。但是,我不可以让她受半点委屈。也好,趁着这个机会,我和母亲和姜红袖把一切讲清楚。

“红袖,你好。感谢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为我们全家做的所有事情。”我分明看到泪珠在她眼睛里打转,竟不忍心再说下去。

“我先带你们去吃饭吧!”

母亲悄悄在我耳边说:“来时的路费都是红袖家给的。说不用还,就当红袖去上海旅游了。”

他在感激我!我没听错,他在感激我。

如果此刻与我走在街头的是之琳该多好!我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和嘴角的笑容,心中浮起酸涩。

“去上海吧!我想给你一个难忘的婚礼!”澄明背着身告诉我。我激动地从身后抱住他。只要新郎是他,哪里都好!澄明准备了两套藏蓝色的呢大衣,我抱着沉甸甸的,穿起来给母亲看。母亲脸色沉下来:“哪个结婚不穿得喜气,你们这穿了啥?”

“妈,你不懂,大城市就兴这样的。”我旋转着从里屋到院子,仿佛披着霞光舞给心上人看。

婚礼很简易。没有礼堂,没有红毯,没有誓言,两个人挽起胳膊从人群的这边走到那边就算礼成。即便没有这段路,这辈子我们都撒不开彼此了,我们是命运钦点的两个人吧!

之琳,你的婚礼呢!一定要有礼堂,要有红毯,要有誓言。如果那个人不遵誓言,对不起,我无法为你撑腰。

他那么开心,和兄弟们斗酒。我在梦里想了千遍万遍,我的新郎官原来是这个样子。我躲在门边看了一阵,脸色绛红地该与酒多了的澄明一样了。

之琳,你喜欢侠士身上的酒气,说书生染酒可挥剑,侠士醉酒披肝胆。我今天醉个一醉方休,也逞回英雄。

澄明特意向部队申请了双人间,铺着干干净净的蓝色被褥。即便嫁给了我心仪的爱人,未免也有失落。我多想和古文里的嫁娶一样,盖头遮面,玉颜天成,红烛煌夜,丝锦软寝,枣、生、桂、子枕席。

之琳,书生贪酒遇豺娘,侠士恶酒无倍功,你婚礼当日他不可多饮酒,否则,你要独守红烛空晚。两个人结合,一段婚姻开启,同时,一段爱情终止。我穿藏青外衣祭悼,再添杯酒,此后天涯路远,各不相见。

我从不知道澄明还是个诗人。我在他床头柜子里找到一封信。我看得出他与夏之琳情真意厚,断舍难离。他对我最深情的话语是那句感谢,于夏之琳不过一语气助词。我感天谢地,谢他赐我姻缘,谢他让我在这一出感情博弈中胜了,以第三者的身份胜了。我独自踱步,不知不觉走到黄埔江边,如果我没有出现,如果我消失了。

张老三是个提到姑娘就结巴的小伙子,他破天荒第一次利索地说了“姑娘”。“刘澄明,你小子艳福不浅,一个知书达理,一个贤良淑德!”

众兄弟在张老三余音未落的时候就住了喧闹。夏之琳从分开那刻起就成了我的逆鳞,不准再提。以我的脾气,断然一场风波。我拍拍张老三的肩膀:“今儿个兄弟就将诀窍传授给你,那就是情书!”我撸起衣袖大喝一声:“拿笔来!”

江边的月亮真美。刘澄明和夏之琳就坐在这里看月亮的吧!上海的冬天真冷,没有炉子,我紧了紧围巾。

我擎着笔落不下半个字。从我给之琳写最后一个字时开始,我就已丧失写情书的能力了。我将笔一折两半。高呼一声:“兄弟们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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