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出差在外的春天。
我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今年买的螃蟹,没有什么良莠不齐,也没有可怜的被寄生的小家伙。
说起来,这个地方是吃海蟹的,所以春天也有螃蟹可吃,跟我的故乡不一样。同样不一样的地方还有,有的时候会罕见地买到带着一块黄白色的小东西的螃蟹。
那是蟹奴。
一。
第一次知道螃蟹会被蟹奴寄生,是大一那年的秋天。为了尽快与舍友们熟络起来,我去买了螃蟹准备分食。只是自幼生长在江南并不会挑选海蟹,便随便买了些。回到宿舍一看,一群浅海蟹当中有一只平白无故的小了一圈,估计它上市得十分勉强。翻过来再一看,腹部附着黄白色的不知是什么玩意。舍友谢斟解释说,那是蟹奴。
只吃过淡水蟹的我一脸茫然。发现了这一点的他解释了一下。“寄生生物,会像植物那样在螃蟹身体里面扎根。被它寄生的螃蟹不会再蜕皮,断肢也不会再生长——因为养分都被蟹奴吸收了。”
听上去很痛。我紧张了一下,然后问:“那还能吃吗?”
“肯定不能吃了啊。”他说:“这小东西挺不容易的,被寄生了还能长这么大只。要不然放水里让它多活几天呗。不过这是海水蟹……是不是应该买配海水用的盐啊。”
我一边啃着蟹肉,一边看着他神神叨叨地拎起那个小东西,找了个罐子放了进去。
他的目光很柔和,像是充满了同情,还有一些我看不出的东西。
二。
谢斟其人,像是很有才华的样子。每天把自己闷在宿舍里面,坐在电脑前打字。看上去也像是个文人,终日戴着厚重的眼镜,体型清瘦而给人羸弱的错觉。完完全全地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实际上他的确符合我与其他舍友的猜想。据说在校刊上,每期都有他的作品。只是这幢楼恐怕也没什么人看校刊,大多数人都符合普通大学里理工科男生的常态——数学好难,游戏好玩。我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在那次螃蟹科普之后,跟他也没多说过什么话——是说除了点外卖和借用东西之类以外。
如是一年多,又到了吃螃蟹的秋季了。终有一日回来的时候其他的舍友们已经开始了游戏,一时半会他们也结束不了。等待中的我百无聊赖地凑到谢斟的电脑前,想要看看这位理工科的异类文人究竟在写些什么。
“散文。”他平静地一边打字一边说。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一天到晚打字是在写网络小说。因为那种要持续更新嘛。”不等他回答,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高中的时候就很想写小说啊,那个时候总想着,考上大学以后空闲下来一定要开始写。每天都幻想着自己这些构思能写多少的篇幅又取得怎样的评论。结果现在真的到了大学倒好,时间全用来打游戏了。我当时,好像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想法呢……全部都忘啦。”
“那倒真的挺可惜的。”他停下来,然后保存文件关闭了文档。“不过,我的确写小说,只是一般情况下都是短篇罢了。”
“短篇很需要灵感啊……你还真是厉害。像我就是有灵感的时候没法写,等到有时间精力来写了,灵感溜走啦。”我说,同时不远处的舍友们已经解决了胶着的战况开始呼唤我。
“那么我也溜走啦。”像灵感一样溜走。
他闻言点了点头,我走向自己的桌子的时候,依稀听见他在背后喃喃自语。
“灵感……吗?但是有灵感也未必都是好事吧。”
他说话的时候,大概是活动了一下关节,骨骼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响声。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大一的秋天那会儿他养在罐子里的螃蟹在响,但那可怜的小东西早就死在了营养的匮乏上——毕竟平白无故地多携带了一个吞噬养分的家伙,能长到可以上市的规格都实属不易了,死亡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当时的他一脸的痛心,大概是因为新买来的盐才开袋没多久。于是我就说,要不然我们买点别的来养养也好的,总归比把这么多盐浪费掉好得多了。然后,宿舍里就多了个会旋转的小鱼缸,里面漂浮着几只海蜇,宛如精灵一般地在缸内自带的小夜灯照耀下折射出如梦似幻的光芒。
海蜇是不会发出什么响声的,饲养海蜇的鱼缸中的水泵也不会冒出那种会哗啦哗啦响的气泡——即使有这样的声音也早被游戏效果音盖过了。谢斟对我们大声的喊叫尚且充耳不闻,应该也不会对这些小家伙们上心吧。
他就那样平静地打着字,键盘的响声像是螃蟹在行走。
三。
那之后我有时找他聊一些关于写作的话题,大概是因为天气冷了手有些发僵,所以游戏略微有些玩不起来。然后我终于也能把时间精力放到曾经的梦想上,一点一点地回忆着要怎么遣词造句。虽然打字也很冷,但说到底不会手离开键盘就有角色死亡。何况要让我想起来怎么描写叙述也需要时间,于是更多的时候我是捧着一个装着热水的玻璃杯,面前的文档进度且走且停,不时还去骚扰一下旁边喀啦喀啦敲键盘的的谢斟。
而伴随着谈话频率的提升,我越发地觉得他就像一只螃蟹。
对我这个比喻他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自嘲说,在某些方面,或许的确是吧。
我说,难不成你也被寄生了吗,你看你这瘦的——
“没准就是呢。”他幽幽地说道。“我平时吃的也不少啊——可能养分都供给文字了吧。”
“难道文字还能寄生吗?”
“文字不行,灵感或许可以。”
“被灵感寄生那不是很好吗,多少人都对哪怕稍纵即逝的灵感都梦寐以求吧,那样岂不是可以源源不断地进行高质量的写作……?”
“被灵感寄生,和主动抓住灵感是不一样的。”他慢悠悠地打断了我,语速并不快,却连贯得惊人:“如果说主动抓住了一丝一缕的灵感都令人欣喜若狂的话,那么,前者,是很容易乐极生悲的。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种悲哀——文字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你写出来的每个字却都不容你斟酌半分——它们浑然天成。”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继续说:“很多人都向往那些写出沉痛句子的作者,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写出这样的文字的人究竟是有多痛。为什么说那些文章浑然天成,就是因为那是在极度的痛苦之下不由自主的一种表露。——被灵感寄生的人是存在的,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我愣在那里。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被他忽然间的滔滔不绝吓到了。而且他这话说的无比顺畅,给我一种浑然天成的错觉——甚至我觉得那是即使背诵也不可能做到的地步。那么,大概只是他想说很久的话吧——人呢,总是会把一些日积月累的字句在心底打磨光滑,即使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有说出来的机会。
我生怕他再来那么一大段,于是乎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也是吗?”
“谁知道呢,不过一般被寄生的螃蟹都长不大——没准这样的人也不少,只是达到世人皆知的地步的才少之又少罢了。”
他转过身去,一如既往地在键盘上打字。可能是天气冷的缘故,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有些迟疑。毕竟,一下子说出这么一大段这样的话是很累的,一下子把想了很久一直都想说出来的话全说完了也是很累的。
我依旧在想着那个比喻,觉得大概只是因为螃蟹也该冬眠了。
四。
时间过得是很快的,无论是玩游戏,还是写字。只是前者往往像是快放,而后者则是回神才知原来过去了这么久。
我以为我还在大二的冬天,其实已经是大四的春天了。如果不是因为毕业前夕连舍友们玩游戏的喊叫都像是寒蝉最后的负隅顽抗,我还真的意识不到原来就快要毕业了。
好在我这些时日,应该也算是没有虚度的。看了看文档的字数和天数隐约成一个函数图像,再对比了开头与结尾之后我确认了自己有在进步——从生硬到驾轻就熟,从肤浅到隐含深意。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不仅仅是靠着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来写字,也不再着重浮于表面的剧情。
我为此振奋了好一段时间,但看看谢斟永远都是那么平静地写字,我隐约觉得即使如此我还是应该努力。
“蟹六跪而二螯,用心躁也。”我依稀记得这是高中的第一篇文言文《劝学》当中的话。只是当我看到谢斟,想起那个比喻的时候,我觉得我才是那只躁动不安的螃蟹。相比他那种冷静的叙述,我的思维确实像是螃蟹那样横冲直撞。当然个人风格不同,也没有什么好坏的论断。然后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评价说:“是很像。阳澄湖的大闸蟹。”
“你什么意思啊你?……好,我知道我胖了,但是整天坐着打字是很累的自然要吃好点……”
“不,我是说,阳澄湖大闸蟹腿上多毛。”
我愣了三秒。反应过来以后把背后的靠垫糊到了他的脸上:“滚!”
他扯下靠垫扶了扶眼镜,“但你家乡不是确实在那边吗,我记得你说过的。”
“你还记得啊。”我想了想,好像只有刚上大学的时候吃海蟹那次提过,想不到他竟记住了。“要是毕业了以后,工作不是很忙,你又正好有空的话,就来我们那儿呀,我请你吃大闸蟹——”他是本地人,应该只吃过海蟹吧。
虽然多半是要被拒绝的,这个人终日缩在宿舍里,毕业了估计也是终日缩在家里。这几年他已经在杂志上发表过很多作品,想来仅靠稿费生活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那么,估计对他来说更没有出门的必要了。想想自己的未来都没有着落,心里略微有些慌。
但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啊。”
忽然心脏就平稳下来。原来不是因为我对未来感到恐慌,而只是对于邀请会不会被接受的未知罢了。
“真羡慕你啊。”我说,“我大概毕业以后就回老家找工作。”
然后我们两个就沉默了。彼此都一言不发地,在电脑前敲着键盘。我想应该是我刚才那句话太突兀了,很尴尬。于是我拼命地试图想点别的什么来取代这种感觉——哦对,我刚才提到了什么来着,大闸蟹。于是很快我脑子里就装满了大闸蟹,然后是各种做法的大闸蟹。
虽然此刻只是春夏之交,距离秋天远得很呢。
五。
毕业以后我回了老家,找了一份薪资待遇都尚可的工作,不算十分繁忙因而能够让我在业余时间写点小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最起码,螃蟹还是够钱吃的。至于舍友们自然也各奔东西,偶尔也会联系。谢斟此人却变得仿佛人间蒸发——给他的社交软件发消息,多半是不回的,否则就是过了很久才回。大多数时候只有在他的作品发表的时候我才知道,哦,原来这个人还活着。
直到有一年秋天我终于收到了他的消息。我先是去找上次我发给他消息是什么时候,一看,一个多月前。因为想到大闸蟹快到季节了,又深知他的秉性,就提前发了消息。
他说:“我来找你。”
“那好啊,来吃螃蟹啊。”我回复道。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那个……现在不是吃公蟹的季节了。我以为你半个月就能回我所以……你现在过来还可以赶上吃母蟹。”
这次他回复倒快,因为简短。
“好。”
结果他第二天就到了。我打量了他一番,好像更瘦了,跟桌上那几只鲜艳而肥美的螃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脸也更加毫无生气起来。不过秋天,人感到疲惫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春困秋乏嘛,何况他肯定依旧是终日伏案写作,变成这幅样子也情有可原。
当他看到那几只热气腾腾螃蟹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复苏了一般。我见状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北方的秋天太冷把他脸冻僵了而已。于是我放心地开始大快朵颐。
他说,好吃。跟海蟹的质感差了蛮多的。
我说,会不会是因为淡水蟹没有蟹奴寄生啊?一想也不合理,湖里总归也有海里没有的寄生生物。再说,谁要吃被寄生的螃蟹?一来不好吃,二来应该也不卫生。
他低头啃着螃蟹,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晚餐结束之后我发现他又恢复了那种毫无生机的模样,许是他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罢。
忽地又想起来他与我第一次吃螃蟹时的模样,他拿起那只被寄生的小螃蟹的眼神。再看看他现在,忽然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是说现在的他和那只被寄生的螃蟹。
六。
他回去以后,回复的消息的次数就更加稀薄起来。我以为他可能是写作太投入,也就没有再如何放在心上。只有吃螃蟹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来这个螃蟹一般的人。连他是否发表了什么作品也渐渐地不放在心上了。直到有一天我看见报纸上登了一则讣告。
原来他已经小有名声了啊?哦,投海自尽的。
我一面淡淡地惋惜,一面又觉得,或许对于他来说算是一种解脱吧。
我翻出他昔年的文字,从校刊到后来的报纸与杂志,乃至他单独出版的书籍。有很多东西讲述着上个世纪的东西,尤其是上个世纪的文人们。我也才发现,原来他的文字跟我差异如此巨大——他的身上,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沉痛。我慢慢想起来从前在大学里,他除了写字,还很喜欢看传记,和上世纪的那些作品。他后来的作品也不尽是小说与散文,更多的时候他在写的也是传记,尤其是文人的。想起他说的那番话,觉得可能这就是沉痛的来源,却又觉得荒谬。那么,或许是他从前有什么经历也说不定?我惊觉我对他的过往其实一无所知,纵使当时在整个宿舍当中属我与他交谈最多,但始终离不开写作。
那就当他是有什么痛苦的经历吧。我继续翻着书,突然一句话进入我的视野。
“灵感宛如一种寄生生物。它控制你的思想与行动,驱使你去做会令你痛苦的选择,再以你的痛苦为养料,转化出写作的动力。这样的,被寄生的人当中,有少许写出了惊世的名作,于是人人都向往着灵感——可谁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有多痛。哪怕同样被寄生,痛苦都是不一样的。恐怕写出的文字越是惊人的高明,那人的痛苦就肆虐得越发高调。”
要想忍受沉痛,还转化成写作的动力,那就是为什么他们之所以是伟大的文人吧。这固然多带有时代的因素,可是同样的痛苦,有的人会以死殉道,有的人却会以生殉道。
每个文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像是螃蟹。他们有坚硬的外壳,也有面对一个灰暗的时代而在纸上横行霸道看似猖狂的行径。更有被寄生者,以沉痛的笔锋书写着生命的哀歌。
忽然产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敬意,不知是对谁。
七。
现在还在春天,这里的海滩也还没有那么温暖。在海浪悉悉索索地轻声咏唱间我听见细碎的节拍声,好像是从一块石头后面传来的。
——是一只小小的螃蟹。我走过去,戳了戳它,似乎对于这个小东西来说这力度有些大,它被戳得翻过身去。我看见它的腹部交界处有一块黄白色的不知什么东西,有些眼熟。
“那是蟹奴。”我耳边响起这么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