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如烟

没人知道阿庆是什么时候来的谷井镇,他好像来了有些日子了,因为只要阿庆拉起二胡来,旁边几个摊子上,甭管买的,卖的,都能跟着哼出个调来。那曲子虽叫不上名字,却似乎听过了好久,和打小唱的儿歌一样顺口。可是阿庆又好像是来了没几天,因为镇上的人对他都不熟悉,只知道他叫阿庆,他多大了,哪里人,成没成家,有没有儿女,这些一概不知。

总之是有那么一天,阿庆带着他的二胡,来到了谷井镇的集市上,他找了一个没人占的角落,在面前摆了一个磕了边的大花碗,然后哼哼依依地拉起了二胡。那地方就在老叶的炒货摊子和陈老太的煎饼摊子中间的那棵歪脖子槐树底下。

也不是没人问过阿庆来历,可他就是不说,逼急了,他把人扔下,拎着二胡拔脚就走,让人恨得牙痒。就连阿庆的名字,也是眼尖的人,从他的琴筒上看到的,刻的方方正正的阿庆两个字。

镇上的人都说阿庆的二胡拉的好,也兴许是镇上的人没见过世面。不过阿庆拉琴的确是让人动情,自从阿庆在陈老太身边拉曲子以后,摊煎饼的陈老太整天的以泪洗面,好像死了儿子一般。

老叶儿子娶媳妇那天,老叶请阿庆去拉两个曲子助兴,一曲未了,席上已经有人抹上了眼泪。老叶赶紧让阿庆停下,他把阿庆拉到一边说:“阿庆呀,今天也不是我老伴出丧,是我儿子成亲,咱能不能拉点喜庆的曲子?”

阿庆想了一会,应了一声,他抖擞精神,又拉了一曲。这一曲,真有雷霆万钧,金戈铁马之势,吃席的人跟着曲子的韵律风卷残云,把八桌酒席吃了个底朝天。老叶直摇头,好在大家吃的高兴。也算尽兴。老叶把阿庆叫了下来,让他和几个前来帮忙的亲友单起一桌吃饭。

阿庆埋头吃饭,对面有一个人却仔细端详起他来。这人是老叶的表弟,老叶叫他祥子,这祥子是从南安大老远过来的,这几天就住在老叶家里,帮着老叶忙前跑后的张罗。

祥子看了阿庆一会,开口问道:“小伙子,你是哪的人?”

阿庆就像没听见一般,继续狼吞虎咽。

“你也不用费口舌了。”老叶说,“这小子犟的很,他不想说的话,谁也问不出来。”

“我是看他像个人。”祥子说。

他身旁一身材发福的妇人笑了,“你这话说的,不像个人,还能像个鬼吗?”

“湘姐,我是说呀,他像我们南安朱家的二少爷。”

话还没等落地,就听扑通一声,只见阿庆站起身来,撞倒了身后的椅子,怀抱着二胡,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满桌的人都是面面相觑。

老叶愣了一会,又看看祥子,祥子则是看着阿庆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阿庆是怎么了?”老叶喃喃地说。

“看来果真是他。”祥子叹了口气,“想不到他居然落魄到这个地步。”

“你说阿庆就是你说的那个朱家的二少爷?”那个叫湘姐的问。

祥子点了点头。

“可这阿庆哪有半点少爷的样子呀?”湘姐说。

“唉,要说到这,还有一段故事,今天还有正事,有了空闲我给你们说说。”祥子说。

“别呀,祥叔。”一个面庞黝黑的小伙子撂下筷子说,“这话头都挑起来了,再不说下去,不得把人给憋坏了。再说了,人家新人都进了洞房了,还有您老什么事可忙的。莫不是您也要跟着我们一块去闹洞房?”

小伙子说的满桌人都笑了。

祥子捡起桌面上啃完的一块骨头,笑骂这扔向小伙子,“这没大没小的黑驴子,看我不让你爹抽你的黑腚。”

老叶摆了摆手,说道:“祥子,你们也都忙了一大天了,后面的杂事我都交代给孩他娘了,也没你们什么事,你就说说,只当给大家解解闷吧。”

祥子想了想,点点头,“好,既然这样,我就说说这朱家二少爷的事。”

祥子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上一杯,他抹了抹嘴,开始说了起来:

“你们都知道,我祥子在南安一直做的是卖菜的小买卖,朱家是我的大主顾,从朱家刚搬到南月亮门的时候起,我就一直给朱家送菜,这一送就是十几年。其实呀,就算是南安的人,也不见得都知道朱家发生的事,可这件事,我是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他们家后厨的老闽,跟我的交情很深,每次去送菜,都要留我喝上两盅酒,跟我闲扯个半天。朱家发生的事,大半是我自己看到的,剩下的,我就是从老闽口中听说的。”

“朱家是做陶器生意的,从南安往北,一直到清坞,大到天井里的水缸,小到饭桌上的茶杯,几乎全是他们家的货。就说咱们吃饭用的瓷碗。”祥子说着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碗,“就是朱家在南安的窑厂烧出来的。你们把碗翻过来,会看到底下有个朱字。”

大家翻过面前的碗,果然如此。

“可见这朱家的生意做的多大。”祥子又继续说,“我刚给朱家送菜那会,朱家当家的叫朱万堂,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朱万芳和朱万海。朱万堂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刚才拉二胡的那位,他的本名叫朱承义。”

 “那时候朱承义大概也就是十岁出头,算不上聪明过人吧,也不呆不傻。按说只要他顺顺当当地长大成人,这朱家的产业以后就是他的,这是朱家祖宗订下的规矩,谁也说不出什么。虽说还有两个叔叔和几个弟弟眼巴巴地盯着,但也只能是干瞪眼。朱承义家里面衣食无忧,平日里就是和兄弟姐妹在一起吃喝玩乐,无忧无虑的。直到那一年入夏的时候,镇上来了一个戏班子。”

“这戏班子是从北方一路卖艺过来的,一共十几个人,唱的是地方戏。他们在南月亮门东边的土坡上搭了个戏台子,每日里连轴唱着大戏,赚几个赏钱。”

“南安人没见过北方的戏班子,于是纷纷围上来看个新鲜。朱家的这几个孩子就住在附近,闲来无事,自然也要凑个热闹。”

“要说旁人看戏,那真是看热闹,可这朱承义和别人不同,他从听到第一声锣响开始,到戏班子收摊结束,一直凝神静气地听着,丝毫没有平日里玩闹的样子。我自己就亲眼见过好几次,他身旁的人,该吃饭的去吃饭,该出恭的去出恭,只有他,连个姿势都没有换过。几个伙伴叫他,他也不理,仿佛和尚入了定一样。”

“自从那一天以后,朱承义每天一早就站到戏台下面等着开锣唱戏,什么时候人家唱完了,散了戏,他这才会摇晃着脑袋回了家。旁人都以为他是听戏入了迷,后来才知道,真正让他入迷的,是戏台子边上,那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拉出的二胡声。”

“一天,散了戏,看戏的都走了,唱戏的也在忙着收拾摊子。这朱承义却留了下来,他在人家戏台子后面来回兜着圈子,那是人家放行头的地方。我当时也在那,戏班子刚来不久,我就在附近街角支了个摊子,卖点瓜果梨桃什么的,顺便还能听上一天的戏。我见朱承义一直紧盯着一个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那把二胡,就斜靠在一个钉着铆钉的大木箱旁边。朱承义盯着二胡看了一会,然后悄悄走过去,把二胡拿在了手里,他轻轻的摸着那把二胡,眼睛放着光。他四下看了看,然后坐在那个大木箱上面,把二胡支在腿上,他学着那个山羊胡子老头的样子,把弓子摆正,然后,用力拉了一弓。”

说到这,祥子停下来喝了一口酒。“你们猜怎么着?嘿嘿,我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一个蹩脚的木匠用一把生了锈的木锯去锯一口大铁锅。这朱承义自己好像也被这声音惊了一下,他看了看弓子,然后松了点劲又接着拉,声音好些了,不过还是燥让人心痒痒。他不停地拉,听起来终于好像有了一些调子,朱承义闭着眼睛,左摇右晃的,我和旁边几个摊主看着都笑出了声。”

“这时我看到那个山羊胡子的老头,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朱承义身后不远的地方,一手抚着胡子,一手在身上打着拍子。过了一会,那老头干脆搬了个马扎坐到了朱承义面前,侧着耳朵仔细地听。说实在的,我还真佩服这老头,我当时都恨不得把耳朵塞上。朱承义丝毫没有察觉,依然摇头晃脑地拉着琴。”

“你说怪不怪,这老头听着听着居然掉起了眼泪。我心说你这老头也太小气了些,人家孩子不过是拉了会子你的琴,你不许也就罢了,也不至于让你哭鼻子吧。”

这朱承义一曲拉完,睁开眼,吓了一跳,面前一个老头哭丧着脸,就跟雨打的老姜一样。朱承义赶紧把二胡塞到老头怀里,说道: ‘爷爷,这琴还你,我再不拿了。’

老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对朱承义说: ‘孩子,刚才你拉的曲子是从哪听到的?’

‘我,我是自己想的。’

老头点点头,低声地说:‘果然,果然,想不到呀,想不到呀……’

朱承义听了老头的话,摸不着头脑,他呆呆地看着老头,那老头还在自顾自地嘟囔着,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朱承义犹豫了一会,红着脸说:‘爷爷,你,你能教我拉琴吗?’

“什么,教你拉琴?”老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朱承义低下头,默默站起身要走。

老头却一把拉住朱承义的手,‘孩子,你等一下。’

老头打开那个木头箱子,从里面翻出一本发黄的册子。

‘这本《浣奚集》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你想学的东西,这上面都有。”老头看了看朱承义,又说,“你识字吗?’

朱承义点点头。

‘嗯,那就成,这本书给你吧。’老头说着把书递了过去。

朱承义小心地接过去。

‘去吧。’

‘嗯。’朱承义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回来。’老头突然叫住他。

朱承义回过身。

‘我真是老糊涂了,傻孩子,不拿琴怎么学。’说着把怀里的二胡递向朱承义。

朱承义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这琴……’

‘这琴是你的了。’

‘我的?’朱承义瞪大了眼睛。

‘对,你的。”老头顿了顿,又说,“好好爱惜着,这可是梁大同做的琴,世上一共也没几把了。’

朱承义抱着琴,说不出话来。

‘行了,回家吧。’

朱承义边走边回头看,老头坐在马扎上瘪着嘴朝他呵呵地笑着。

朱承义在远处突然喊: ‘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笑着摆摆手,‘别问了,回去吧。’

朱承义也摆摆手,一溜烟地跑了。

“我心里越发感到奇怪了,按说他也不认识朱承义,凭什么把自己吃饭的家伙都给了这他。我看那老头还坐在那里发呆,于是就走了过去。”

‘老人家。”我说,“手艺不错。’我比划了一个拉二胡的样子。

那老头看了我一眼,没有答话。

‘那琴,你怎么不要了?’我又问。

‘我又不会拉,要它干嘛?’老头瞪着眼睛说。”

“我听了一愣,那老头也不理我,站起身来,顺着街道慢悠悠地往北走去,边走还边哼着小曲。直到晚上我收了摊子,也没见他回来,后来我再没看见过他。”

“听戏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戏班子又唱了几天就走了。也难怪,再好听的戏也有听烦的时候。走之前那几天,拉二胡的换成了一个长脸的小伙子,琴拉的又快又急,总感觉比那山羊胡子的老头少了点味道。那几天,我也没再见朱承义来听戏,据朱家的人说,朱承义没日没夜地拉琴,搅得整院的人睡不着觉,连看门的狗每天都无精打采,哈欠连天的。”

“也就过了一个多月吧,有一天我又去朱家送菜,老闽告诉我,朱家出了大事,朱承义离家出走了。我忙问老闽是怎么回事,老闽悄悄告诉我,这一个月以来,少爷跟着了魔一样,饭也顾不上吃,每日里对着一本谱子拉琴,连睡觉都抱着那把琴,谁劝都不听。老爷一气之下,把那本谱子扔到灶坑里烧了。烧完谱子,老爷又去砸那把琴,少爷抢过琴就跑出了家门。老爷本以为他只是一时负气,过会就能回来。没想到他这一走就再没回来,老爷已经派人四处去找,现在还没个消息。唉,老爷就这一个儿子,怎么就入了这么个魔呢。”

“我心里也是想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能让这孩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这么大的家业不要,就这么离家出走。”

“朱家的人找了整整三年,南安周围几个镇都跑遍了,都不见朱承义的影子,最后,也就放弃了。想不到,我竟能在这里见到他。”

祥子说完了,又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一桌的人沉默不语。

湘姐打破了沉默,“祥子,你说的朱承义,真的就是阿庆?”

“我看八成是,朱承义左脸有块红色的胎记,我刚才看阿庆的脸上也有这么一块胎记,总不会那么巧,两个人一模一样吧。”

“要是的话,那这人定是个傻子,有福不享,自己找罪受。”湘姐说。

“也不能这么说。”老叶说,“兴许他就是抹不下面子,没脸回去了。”

“要我说,他就是喜欢拉琴。”黑脸汉子说。“除了这个,别的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意思,就这么简单。还别说,这小子跟我一个脾气,我就是爱打牌,一天不打手就发痒,连着打个三天三夜都是常有的事。”

“你懂个屁。”老叶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还想上天呢。”

老叶又转头跟祥子说,“祥子,你既然知道是他,索性就做个好事,让朱家的人过来把他接回去。”

祥子点点头,“这是自然,这么些年,看样子他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再有什么疙瘩也该想通了。”

祥子是在一个大风天的早上回到谷井镇的,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外乡人。他们没有歇脚,直接来到了谷井镇的集市上。走进集市,已经能够听到悠悠的胡琴声,夹杂在吆喝声,车马声之间若隐若现,越往里走,声音就会越明显。

阿庆还坐在那棵歪脖子槐树底下,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拉着他的那把二胡,东边太阳斜斜地照着,射下来的阳光穿过树叶洒在阿庆的脸上,跳动着像一群不安的蚂蚱。祥子带来的几个外乡人中,有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到阿庆面前,仔细打量阿庆。

老叶就在旁边,他把祥子拉过去,悄声问:“是朱家的人?”

“对。”祥子说,他指了指阿庆面前的男子,“那就是朱万堂。”

朱万堂抬手擦了擦眼睛,他又走近了些,阳光被遮住了。阿庆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面前的人。他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朱万堂叹了口气:“回家吧。”

阿庆死死地攥着琴,摇了摇头。

朱万堂一愣,“听话,跟我回去。”他说着伸手去拉阿庆的手臂。

阿庆甩开了他的手。

朱万堂的脸沉了下来。

老叶见了,忙上前劝阿庆,“孩子,快跟你爹回去吧,总在这拉琴能有什么出息。”

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阿庆抬头看着围观的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隔了一会,他收回了目光,又低下头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琴。

“把他拉走。”朱万堂已经不耐烦了。和他同来的几个人走上前去。

“我自己走。”阿庆突然说话了,声音又干又涩。“我拉完最后一个曲子,就跟你走。”

没等他爹答话,阿庆已经拉了起来。

一道悠长低沉的琴声响起。所有人的胸腔里好像都暖了一下,不由得或点头,或闭目,或发出轻轻的叹息。琴声继续浅浅地吟唱,不徐不疾,似母亲为即将入睡的孩子哼着小曲,又似恋人在林中小径互诉衷肠。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怕扰到这细细绵绵的琴音。

又过了片刻,琴声中突然多了一些什么,像是一股力量要冒出头来,但它又始终在克制着,隐忍着,酝酿着。所有人都好奇这力量将会是什么样子,人们等待着,有人已经握紧了拳头。突然出现了几处急促的琴音,让人提起了心,但马上,又归于平淡。

不久,急促的琴音再次响起,似曾相识。不过这次它不断盘旋,越来越快,越来越高。终于,高亢的声音响起,好似火鸟劈空而出,展翅高飞,又似野马破雾而来,纵蹄狂奔。琴声高低起伏,大开大合,让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阿庆紧闭着双眼,脸上透着潮红,嘴角微微上翘,随着韵律摇晃着身体。他的左手手指上下翻飞,宛若幻影,右手持弓越拉越快,琴声像潮水般一浪一浪袭来,围观的人群渐感透不过气。就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潮水退去。围观的人群猛地被惊醒,大口喘着气,惊讶地看着坐在中间的阿庆。

却见阿庆猛地站起身,举起琴,狠狠地往地上砸去。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朱万堂向前跨出一步,伸出手去,已经来不及了,琴摔在地上,成了碎片。朱万堂张嘴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

“走吧。”阿庆扭头走出了人群。

朱万堂看了看地上的碎片,摇了摇头,带着随从跟了过去。

人们互相唏嘘感叹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逐渐散去。老叶却还呆立在原地,祥子拍了一下老叶的肩膀,老叶身体一震,回过神来。

“怎么了?”祥子问。

“没什么。”老叶说,他想了想又说,“就是,再听不到阿庆拉琴了。”

“你不是也说嘛,拉琴能有什么出息。”

“是呀。”老叶说,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二胡的碎片,上面浅浅地刻着“阿庆”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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