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作家天地》2024第六期,2040字
到东大街去
文/李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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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如雪山之巅,暗如寒湖之渊。
夜色渐浓,我漫步小巷,无数次,我与回忆面对面,在树叶夜游枯草狂欢时分。白昼散场,城市卸下担子开始歇息,它倦怠的触角舒展开来,苍白的皮肤有了血色,关节咔咔作响。柏油马路犹如晒了一天的毯子,散发出阳光的气味,它们羞涩地埋下头,幸免于难者一般长吁一口气,在我结束散步之后方归于沉寂。
我穿过耀眼的马路,进入小巷。那些正在恢复精力的大马路,少不了会和楼房唠叨几句,汗水湿透的苦力,有权将伤疤当勋章炫耀一番,而它的邻居则因为站立了一天满腔怒火,将各种骂人的话倾泻而出。广场上的高杆灯和街心公园的树木、长凳、喷泉、假山,这些担任枯燥工作的巡逻者,是沉默的,麻木的脸上沾满灰尘。
东大街,名不副实的小街巷,通向它的是一条更窄的路。这条路是勉强打通的,以便旁边那座大型小区的人们,可以方便地从后门去往超市。因此这条路开得很勉强,只有一侧人行道,而今被各种私家车占据。如果不肯贴着没有人行道的围墙走,就只能走到路中央,偶有车辆从身后驶来,发动机发出嗡鸣令人不安。这是一条需要快速通过的危险道路,从东大街蔓延来的灯光,好似白雾浮在前方的虚空之中。
2
进入东大街,霎时会觉得有一片苍白的云彩涌动在头顶,为数不多的路灯和民房、筒子楼、有些年头的商品房里映出的灯光,组合成变幻的彩虹,一旦凝视它,它会出现在远处半空中,而头顶上方,目力所及皆为黑暗,一个地窖一般的空洞。在这条黑乎乎的街巷行走,地面犹如冒着热气的泥沼,我不记得何时开始有这种感觉,似乎对它我一直是熟悉的,它就像老家门口石子路的翻版。
我走过很多地方,在很多地方或长或短停留,可东大街给我的感觉是这是我的最后一站。我曾经试着想过在别的地方生活,换一处大房子,最好临水而居,可一旦那样想,就会不自觉和这里做对比。我无法想象新的住处没有东大街,没有参差不齐的昏暗店铺,以及咔嚓作响爬行在地面的梧桐叶,飞起一米高的枯草,四面分叉的矮房子入口,以及由筒子楼一层造成的杂货店,半夜才收工的水果摊。
东大街是我散步的地方,也是我步入回忆之乡的入口,和我的白日梦一样亲切,一样唾手可得,甚至更亲切一点,因为脚下确确实实踩到了大地,头顶看不见的天空不容置疑。
我在客厅呆坐的时候,会想,一旦身处东大街,为什么眼前的星星和微红的夜空就不见了呢?也许完整一块的天空,在夜晚注定会被切成无数小块,绷得太紧的幕布,终归需要松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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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坐在客厅的绿皮沙发,思忖关于东大街的那些夜晚,往往呈现的是白天的模样。白天,东大街像千万个小街巷一样喧闹,卖炒货的摊位是这条街的中心,这个城市的每条街都有这项活动。这些装在塑料箱子里的瓜子、花生或者米花糖等等,是生活的逗号和顿号,可有可无,昭示生活的平庸无聊,一出常年上演聊胜于无的哑剧。相比之下,杂货店和小吃店更加无趣,虽像袜子一般不可或缺,却更加冷漠。
那么我散步的时候,被吸入大大小小房屋里的那些人,意味着柴米油盐和嘘寒问暖,一股股活的气息。可是到底有多少真情真意,我如何测度呢?假如我透过暖黄的玻璃窗,感受到了亲密之情,是否说明那清冷的日光灯下的那户人家,此刻正疏远而凄凉?
假若我在东大街不觉得安宁,何以我始终留恋这小巷阴晴不定的夜晚?
在东大街的分叉处,浓雾会遮住我的双眼,我努力平衡身体,循着记忆游荡一圈,有时突然出现在东大街的另一处,似爬到对岸的泅渡者;另一些时候,我遇见一户紧闭院门的宅子,一片陡峭的堤岸。在那些随心漫游的过程中,东大街现出了一些特征。它也许会衰老,但眼下正值壮年,节疤还能自愈,新的枝条仍能长出,养分的输送一如三三两两的行人,时断时续并未停歇。
年复一年,居民、店铺、招牌、宠物狗进进出出,东大街的年轮刻了一道又一道,它是一本擦擦写写的手抄本,含糊其辞的历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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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若下得不大,我仍会在晚饭后去东大街散步。沿路停放的车顶泛着青绿色的光,打着伞的人们无处停留,能歇脚的小饭馆和小吃摊早早打烊。小学后门教学楼上的红色时针,为街巷划上刻度,将夜晚拉得更长,色彩的饱和度更深。
小雨在车辙的小小河床里汇成溪流,又被草茎和塑料袋阻塞,四处横溢,打湿药店门口那张破旧办公桌的腿,流过菜场和东大街相接充满腥味的喇叭口,漫过菜叶和鱼鳞,在面馆门口的窨井处跌落,和着汩汩的暗流消失在地层深处。十字路口竖着一杆孤独的路灯,雨雾将它惨白的光晕打湿,它的哈欠遇到了冷空气凝成冰花。
和东大街交叉的这条水泥路通往一排眨眼的大厦,低矮的民房和稀疏的行道树围成甬道,黑暗近于透明的天际就是天棚。被规划师无数次比划过的东大街,一次次被弃置,然而它像野草一般顽强,不断繁殖,尽管产下的孱弱儿女很难长大。它执拗的性格在雨夜发狂,裹紧的雨衣,将潮湿的雨棚,熄灭的霓虹灯,粗制滥造的花盆,还有我这个大口呼吸的病人搂得紧紧地。
小雨净化了东大街,我带着通往梦境孩子的心情原路返回。在东大街和噩梦街的交叉口,小区围墙外残留的土坡上,去年夏天我养的那只小白兔,葬在墙根边月季花下。也是雨天,也是晚上,我在那里刨下一个坑,用干草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