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外地人到高邮,如果你正好又是游客的身份,一定绕不开东大街。东大街于高邮,不夸张的说,就像瓜洲于扬州,沈园于绍兴,鹳山于富阳,严子陵钓台于桐庐,它不仅仅是一个地名,一条街,而是一个文学坐标。其实,高邮东大街只是一条并不宽阔也不气派的老街。因为高邮有个汪曾祺,汪曾祺的家在东大街,汪曾祺的作品使东大街的意义变得不一样了。至少,在我这里成了我的世界的一部分。
那天,我出了高邮站,悠哉游哉地走在油菜花开的城郊马路上。看时间不早才搭上公共汽车,在车上查看往汪曾祺故居的路线,“文游台”出现在地图上。离不远了,便在文游台站下了车,来在一个横斜的十字路口前。往西,过了马路,东大街的路牌就出现在了眼前。沿着这条街一直往西走,就可以到达汪曾祺故居。
东大街开始一段较宽,可以并行三辆小车,名曰大街是符合的。前面过了一桥,叫人民桥。过桥后,顿时变得窄了。原来三车道宽的路,只勉强容得一辆车通过。路两边尽是一家家的店铺,货物延出摆放,加上电动车三轮车的随意停放,这条路已经不能通行汽车了。只有开电动车。电动车也实在的多,得有序通行,使得东大街犹如一条不宽的巷子,拥挤,杂乱。
两边的店铺,不过是暗旧的平房或似棚屋,一点儿也不够敞亮。所卖的货品看上去粗朴古老。走到这里,你就觉得像是回到了九十年代的样子。
有卖农具箕斗的。有多家香烛店,店前摆着红的绿的鲜艳的花,塑料的假花。有油面店卖千层饼卖茶馓的。有衣服、鞋店。隔三茬五有一家蔬菜店,卖慈菇,鲜笋,蚕豆,青菜,鱼等等。
与傅公桥路丁字相交处,就是汪曾祺纪念馆。馆前有一个不大的广场。场馆建得现代,但招牌很不显眼,以致我走过了都没有发现。
就在这个路口的东大街上,有一家澡堂,叫如意泉澡堂,应该有年头了。往前几十步,有一家油条烧饼店,经营者是一对老人。头发花白,动作缓慢。一间门面,灰暗陈旧,但生意好坏并不受影响。油条跟家乡的一个样,炸得透,酥,吃起来香。不像广东这边的油条绵软得像面包。
再往前走,右边是草巷口,左边便是汪曾祺故居所在的竺家巷。巷口墙上本都有一小块牌子标写着的。可实在不惹眼,又让我走过。一直走到下一个路口,看地图确实已经过了。才问人,便回头,这才发现。
我在高邮住了两个晚上,一个半白天的时间里,除了去镇国寺,看运河、高邮湖等处外,其余的大多时间,只在东大街一带闲逛。
与东大街丁字相交的傅公桥路的傅公桥桥头,有一家普通的面馆。面馆不大,陈设简单。操作台临着街面,热气腾腾。我第一次在这里吃到了高邮的阳春面。既好吃又便宜,真正的价廉物美。宜当早餐,当中、晚餐也可以,不过多来一碗。阳春面馆斜对面,有一家锅盔饼店。现做现烤现吃,香。经营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女子不是本地人,来自四川。那时是午后,并没有其他顾客,感觉生意清淡,但是,女子的态度似乎是不以为意。只要能赚点,没有更多的欲求,这似乎是我在高邮,确切的说,在东大街一带所见的商家给我的共同感受。慢节奏,闲适。这不,风风火火的辣妹子也变得悠然。
草巷口既是一个巷口,实际上也是一条巷子,有点长,五六百米,一直通到尽头的大淖,止于国雄路。关于草巷口、大淖,汪曾祺分别有作品写到。生活气息浓厚。实地走一走,看一看,对照作品所写,可以看到过去的影子,变化并不是很大。这一带全是民居,高的不过三五层,多人字顶黑瓦。巷口矗着电线桩,电线斜织。
东大街在汪曾祺作品中多次提到,可以说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
草巷口一边是个旱烟店,另一边是戴车匠店。戴车匠店小而充实,隔壁是侯银匠店。侯银匠戴着一副老花镜整天丁丁笃笃地敲打着各种银首饰,他家出租花轿。现在应是没有了,不过,想起来仿佛还能听到侯银匠的槌子声音与戴车匠的车床声。
汪家曾置业过药店。《异秉》中的保全堂药店就是原型,大抵就在东大街上。药店廊檐下摆着一个熏烧摊子,就是卤味,叫王二摊子。这个王二,虽是卖卤味的,但生意不错,可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后来生意做大了,把摊子搬到隔壁源昌烟店的店堂里。
还有,《卖眼镜的宝应人》也一定在东大街上出现过。
在《昙花、鹤和鬼火》中:学校在东门里,原是一个道士观,叫赞化宫。李小龙的家在北门外东街。从李小龙家的巷子出来,是越塘。越塘边经常停着一些粪船。沿越塘的坡岸走上来,右边有几家种菜的。左边便是菜地。过了菜地,有一条不很宽的石头路。石头路两侧各有两座牌坊,都是青石的。这是贞洁牌坊,谁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石头路的东边是农田,两边是一片很大的苇荡子。苇荡子的尽头是一片乌蒙蒙的杂树林子。林子后面是善因寺。走完石头路,是傅公桥。从东门绕过来的护城河往北,从北城绕过来的护城河往东,在河里汇合,流入澄子河。傅公桥正跨在汇流的浦上。这是一座洋松木桥。过了傅公桥,是一条很宽很平的大路,当地人把它叫作“马路”。马路东,是一大片农田。东门外是刑场。
这个李小龙,据说指的就是作者自己。通过这些,可以了解到那时的东大街一带的景貌,以及当时人们生活下的状态。
在东大街上,也一定出现过《小孃孃》谢淑媛的身影。
“从谢家花园到祖坟,要经过一条东大街。谢淑媛和谢普天从来蜨园后门出来,绕过大淖、泰山庙,再走河岸上向东。她不愿走东大街,因为走东大街要经过居家灯笼店。居家灯笼店的事情街上人都知道,谢淑媛也知道。她觉得‘膈应’。”
走在东大街上,眼前所见的今天,过去,包括汪老作品中的人物,这些不能不说是小说中的人物,而成了东大街鲜活的存在。因此,东大街远比我见到的东大街要有故事,有趣得多。
第二天上午,临走的时候,我在傅公桥头吃了阳春面,看了一眼草巷口,在东大街买了两根油条,边走边吃。在如意泉澡堂前的路边,有不少卖菜的。这些妇人就如老家城西路口、老农贸市场桥头一样,脚地上摆着各样自家种的时蔬,或盛在箩里,或一只方便袋装着,人站着或坐在小马扎上,等着过往的路人来买。那小青菜碧嫩碧嫩,觉得是不用炒就可以生吃的。这样鲜嫩的蔬菜,我只有在家乡见到过。
不知为了什么事,有两个妇人吵了起来,生意似乎也顾不得做了。她们的本地语言我听不懂,我不仅感到一种不愉快,也感到这样的一种世俗生活气息,犹如汪曾祺作品中写的那样:
“有时,她们会扭住衣角和一点小小发髻打起来。一面低嘶诅咒一面打。”《戴车匠》
对于家乡,汪曾祺的作品中,既没有贬低,也没有特意的赞扬。只把一种客观的人的生活面貌,比较真实的给展现出来。真实或许是残酷的,但是,因为真实,才有了它的价值和可爱。我也因此不觉得她们的吵架有多么恶劣。可以想到,或许明天她们就和好了。所有的人事,都熬不过时间。
东大街确实算不上真正的大街,但是,只要想起它,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它繁忙热闹的样子。那些普通人的精神面貌,他们的生活状态,都跟着闪现出来。
东大街是一段鲜活的历史。在这里可以看到过去,通过过去来看生命的状态,想到人的一生。如今的东大街没有本质的不同,东大街就这样永远地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