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栋冷寂异常,偌大的园区内只有留守的保安。值夜班的是孙大哥,四川人,中等身材。我走到大门口时,他正裹着大衣坐在铁棚下打瞌睡。急促的犬吠声响起后,他警觉地站了起来。看到是我,便赶忙过来给我开门。平时为方便停车我常给他买饮料,所以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这回他就帮了我不小的忙。
“这么快就出来了?”孙大哥一脸诧异。
“有点事。”我含糊地应答道。
“哦。”
“孙大哥,上午我那朋友有没有把他的房门钥匙交给你?”
钥匙是魏华住处的。我打算去他那里落脚。前一晚我打电话告诉他我要离家出走去他的住处暂住几天时,他倒很理解似的没有劝慰我一句,只是两人为房门钥匙的交接颇费了一番脑筋。他计划第二天上午启程回家,这样行程上就有了冲突,最后我叫魏华把钥匙交到孙大哥手上。由于昨晚手机没充电——多少也是我有意为之的,上车后不久就自动关了机,我也不知道他们俩接洽得怎么样,心里有些不安。
“有,”孙大哥说,“我去房间拿给你。”
“不用,”我阻止了他,“我明天上午过去。”
短暂寒暄后,我提包上了二楼。房门反锁了。我推开墙上的窗户,翻爬进去,拨开了房内的保险栓,“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放下行李,我从包里拿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手机开机后,屏幕上显示了十多个未接电话和几条未读信息。最后一条信息是半个小时前发过来的,发信人是父亲,文字颇为酸楚:“现在在哪?昨晚我喝多了有些过分,为父这辈子没向人道过歉,这次向你说声‘对不起’,请尽快回家。”
不骗你,我是个对文字颇为敬畏的人。在小伙伴用“他妈的”做口头禅时,我已能轻松哼唱出“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当朋友们以熟练掌握各种污言秽语为荣时,我会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来冲消他们的罪过。就是债主来家里无理取闹伺机发飙,我都还在希望父母用好言好语来消解他们心中的戾气,让他们平静些理智些给我们留点面子。现在伏案创作——这种自恋似的倾诉也不知能不能归类为创作——依然如此,尤其在遣词造句方面有自己的原则:注意脾气少骂人,实事求是不胡说。但也有例外,就是每每看到“无仇不成父子”这句话时,胸口仿佛猛然被人揪住,感到窒息般的难受。这里我更是斗胆将它借引过来加以论述,若要问我想取得什么效果达到什么目的,那我就告诉你:我只是在陈述实情,这话确实是对我爷俩关系最好的诠释。
我出生在一个悲凉的夜晚,那时父亲正受雇于镇上的计生委开车去乡村捉超生者,或许在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就蒙上了一层阴影。93年9月1号,身穿笔挺中山装的父亲带我去横路小学报名,自行车前面粗糙的横杠承托着我柔嫩生疼的屁股,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承托起了父亲强烈的希望。在那间倒塌的厨房里,喝了一点酒的父亲总是侃侃而谈,他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劝导我要好好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两句话父亲对我讲了不下二十遍,“清华”“北大”这几个字更是要把我的耳朵磨出茧来。
早先身材高大的父亲确实是我的偶像,我也尽力在用优异的成绩回报他。参加驿前中学遴选重点生考试的那个上午,父亲匍匐在车底维修发动机,看着他那用力过度而紧绷扭曲的脸,我像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勇士踏上了征途。一节高一的语文课上,我当着全班同学表达了对父亲的尊崇,到现在我也确信那不是出于一种勇气,而是一种责任,我只想为父亲给于我的关爱争取一点认可与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