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姬
老金头儿在嚷嚷着。
“年年找麻烦的,还都就是固定的那帮子人!”
“哪有谁愿意找麻烦啊。”
“得了吧!牛死了,腿断了活儿没干成,为了婚事借了对半利,到最后你想找什么借口啊?”
但是,对方没把老金头儿放在眼里。
“要是我在找借口,天打五雷轰。你可最好不要说那种冤枉人的话。”
不满地顶了句嘴。
“这样下去谁能受得了,受不了了。像是夹在中间的树一样,这哪是人干的活儿啊。”
整天面对着这样那样百般恳求的佃农们,柔顺的老金头儿看来也烦了。
几天前开始,崔参判家里里外嘈杂了起来。成排的库房里源源不断地搬进了稻草包,同时还要往邑里运粮食,不仅下人们累,就连马厩里健壮的马和牛圈里肥胖的牛也几乎是筋疲力尽。门房也一样熙熙攘攘,挤满了从远近各地聚集来的二地主和佃户们,大锅要为他们不停地煮出饭来。
“喂,你听我说一句嘛!”
“听不听都一个样,横竖少了斤两是真的。”
“嗨,所以我说嘛。”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那句话不是。”
“可真冤啊,生怕有一个石子儿搀进去,我可是像猫头鹰一样瞪大了眼睛。”
“瞪大了又有什么用?有眼无珠不是。”
“那你说,难道我们是故意塞进枯草了不成?绝对不会缺斤少两的呀!”
墙外在吵架,都是喝了些米酒的粗放嗓门儿。
“凤顺,嘻嘻嘻……嘻,我在这儿!”
藏在背负稻草包的九千腿后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的小小丫头露出了脸蛋儿。显得壮实而可爱的小孩儿今年有五岁,不知将来会如何,现如今则是崔致修唯一的骨肉。人们说西姬像她妈妈别堂小姐,也说有她奶奶的模样。说她不够安稳是因为年龄小,而有傲气则是承续了奶奶一方的气质。
左顾右盼寻找西姬的凤顺刚要过来,西姬转一个圈儿咯咯咯咯地笑着,从九千的前面逃走了。
“摔倒了可不得了啊,小姐!”
凤顺都快要哭出来了,但西姬就像刚学会飞翔的小鸟一样,连蹦带跳地始终不想被凤顺抓住。柳绿色加紫色花边儿的小花鞋跑得相当敏捷。
“小姐!”
凤顺担心西姬拌在农夫们的脚上摔倒,又生怕被太太看见而提心吊胆,可西姬为了故意捉弄凤顺,又把九千的腿当成盾牌躲在后面。
“小姐,这样可不行。”
这次是停住脚步的九千发话了。
“不会摔倒的!”
西姬呼啦一下蹦起来恶意地拽住了九千汗湿了的短裤后腰。
“这样可不行。”
九千轻声劝说之后,转过背负着稻草包的身躯对凤顺说道:
“领小姐到别堂……”
停顿了好半天,接着说道:
“到别堂去玩儿吧。”
西姬死死地抓住九千的短裤,害得他动弹不得。
“小姐,去玩儿家家吧。”
凤顺哄着要去抓手,西姬一甩手:
“我要在这儿玩儿。”
“干活儿会碰着你的。”
九千的嗓音仍然是低低的。
“不嘛,我不要去!”
“太太看见了,会挨骂的。”
“我才不怕奶奶!”
好不容易松开短裤裤角的西姬盯视着九千,明示了自己的态度。但是,看来她还是怕奶奶。
“九千是个傻瓜笨蛋!秃驴!”
西姬骂着跑开了,凤顺紧追在后面。垂到短小的上衣下摆处的红发带悠悠地荡着秋千,过会儿孩子们的身影就不见了。
肩扛着稻草包呆呆地望着孩子们背影的九千,转身向库房挪开了步子。
“哦嗯!”
随着发力的声音,稻草包重重地摔在了库房地上。
“壮汉子扛一个稻草包就使不上劲儿了,你这是怎么啦?”
和石头一起接过扛进来的稻草包堆在库房的三洙,用钩子钩着稻草包说道。
“擦擦汗吧。”
石头难为情地说道。九千拉起粘满枯草的衣袖擦汗,他脸色发青眼睛深陷着。
三洙虽然用钩子钩上了稻草包,但见石头愣神儿望着九千,就哼地一声擤了把鼻涕,然后把沾上鼻涕的手在衣服上蹭着。
“你这样会糟蹋身子的。”
九千擦着汗,抬头看着三洙的嘴巴。三洙又来一句:
“你在干啥,让我们也知道知道呗。”
像是在倾听远处什么动静似地站在那里的九千,眼睛一刹那间迸出了凶狠的火花。
三洙再没有搭话。石头也没有说话。
他们“嗨——哟”一声拎起了稻草包。
接着谈谈天气,说些从富春运稻子来的老朴的瘤子今年变得更大了等等闲话,比起三洙,石头更是努力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三洙偷偷察看九千的脸色,说道:
“快去把稻子扛过来吧,谁也没有把太阳拴上。”
拿起用来垫背的麻袋搭在肩上,九千垂下长长的胳膊转身走了出去。
“不喜欢,不喜欢!我不喜欢爹爹嘛!”
西姬咚咚咚地跺着脚,针母凤顺妈在哄着给她整理衣服上的飘带。九千垂下眼帘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太太吩咐了,要给大人问安。”
步入中年的凤顺妈肤色白皙而有些肥胖,西姬拽着凤顺妈的裙摆。
“我要到斗万家去看小狗儿去。”
“太太知道了就糟糕了,会怪罪下来的。凤顺,快领小姐到厢房去吧。”
轻轻拍着西姬的后背,凤顺妈跟女儿说道。
“我不喜欢爹爹,‘咯哼咯哼’地!”
西姬伸长脖子,甚至学致修咳嗽的样子。凤顺妈强忍着不笑出来。
“这还得了,凤顺啊,快!”
“小姐,走吧。”
凤顺好像也不大情愿似地,懒洋洋地说道。
“那么,我就领到厢房院子里去啦。”
凤顺妈就像赶小鸡儿似地在后面赶孩子们。西姬虽然磨磨蹭蹭,但走还是走了。
“现在走吧?”
点着头抬起眼看凤顺妈的西姬眼里装满了恐惧。
厢房的前院里照射着明丽的阳光。长成石头墙墙脊高的玉梅花、伸出清秀的灰色枝杈的木莲、胡麻花、石榴、栀子树看似在春天的阳光下发懒,但实际上生命的循环已经结束,萎蔫的树叶也没剩下多少。刷掉叶子的芭蕉也好像在变黄和枯萎。
握住紧张得出了汗的手相对而视的孩子们,鼓足了勇气走到致修起居的房间门前。凤顺提高了嗓门儿:
“老爷大人,小姐来请安来了,是太太吩咐来的。”
不知在嘴里念叨多少遍了,说得几乎是滚瓜烂熟。房间里传来了低沉的咳嗽声,等咳嗽停了传来了阴沉的声音:
“进来吧。”
把小鞋脱在放鞋的石板上摆好,西姬上了檐廊。她的脸色煞白。从凤顺给打开的房门进屋的时候,致修面对书案坐着。或许是刚刚睡醒,铺在炕头上的被褥卷起一半儿半铺着,砚匣中的砚台、毛笔和卷轴上落满了一层灰尘。文匣上的镶嵌青瓷香炉和随便堆放着的书籍上也落满了一层灰。
“外边天气冷吗?”
致修细长的眼睛凝视着西姬问道。西姬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什么话似的,大大地打开红裙子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小女请安了,父亲的病情最近有所好转吗?”
和凤顺一样,西姬提起嗓门像背诵似的,干巴巴地喊了出来。
“还好。西姬也好好吃饭,没感冒吧?”
像千万条撕裂的铁片儿碰到一起似的嗓门儿依旧阴沉。他似乎充分了解西姬的恐惧,但他丝毫不做此方面的关怀,冰冷而无情的眼睛在凝视着西姬。西姬就好像躲开父亲的视线就会立刻雷鸣电闪似的,可怜巴巴地对视着摇了摇头。致修笑了。那一笑更让西姬心寒。从西姬身上挪开视线的致修,翻开书案上打开着的书页。比起虚弱的体质,致修的骨架还算比较粗大。他那瘦得可怜而苍白的手压着书页,眼睛摸索着字句。何止是手,他整个人都像是院儿外失去水分的木莲干瘦的枝丫,但他散发出的不是让人同情的悲凉,而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令人窒息乃至感到恐怖的浓烈的气息。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动的眼神,彻底拒绝自己的眼神,不止是眼神如此,只剩下骨头的整个身躯,都在以抗拒来营造出嗜虐他人的氛围。
一旦进了房间,在致修没有说可以出去之前,西姬是无法站起身来的。只好屏住了呼吸,柔弱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也只好用双肩呼吸,可不能动弹对小孩子来说是多大的痛苦啊。
时而响起翻开书页的声响。
“吉祥啊!”
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如此突然,西姬像弹簧似地在原地蹦了一下。
“吉祥啊!”
“是——!”
随着应答声,院子里传来了急忙跑过来的脚步声。
“老爷,您叫我。”
是个年幼少年的嗓音。
“房间怎么这么凉啊!”
“这就去烧炕去。”
“我现在,不是在问房间为什么这么凉嘛!”
青色的静脉在额头上暴起。西姬的脸色变得煞白。
“是,现在马上,马上去烧炕去。”
“你这东西!我问的是房间为什么这么凉!混帐家伙!”
“我错了,老爷大人。”
少年发出胆怯的声音,但也许因为经常这样,少年就像驯服好的猎犬似的,奔到后院儿抱一搂柴禾又跑了过来。
“哦哼,嗑!”
神经质诱发了严重的咳嗽。致修掏出手绢捂住了嘴,但咳嗽没有停止。眼睛一下子充血,红眼珠子凸了出来。咳嗽一刻不容地,向他猛扑了过来。致修捂住嘴,不停地摇晃上身。
是个孤独的身影。
“出,出,出去吧。”
像是窒息了似的咳嗽停了,由于痰在作怪,致修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艰难地说了句话。
打开房门走出来站在檐廊时,西姬像是要呕吐似地干哕了起来。在檐廊等候着的凤顺招呼道:
“小姐。”
裹住似地把西姬搂了过来。干哕变成了呃逆,西姬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小姐。”
撩起裙子,凤顺给西姬擦去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