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一盏灯油枯草竭,火苗暗得出奇,那昨夜和我夜聊甚欢的弦月此时也都已告别离去,剩我一人孤单的荣衰。山前的薄雾秋草,涌过荒野,一层一层,一簇一簇盘索着我的身体,搅扰美梦。本来这白昼黑夜间早已有了间隙,此时又被一声鸡鸣撕裂,恍如响起冲锋的号角,那光之士兵,军令如山,冲破黑暗的防线,解放了这个世界。黎明,在一片簇拥中,登上天梯。
二零一六年的十二月十三日,距离破晓时分已经不很遥远,无奈睡意仍未等来,我便起床穿衣,在阳台上静立,等待黎明。一年之中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二百六十六次,也就是说,这是我第二百六十六次迎接黎明了。
大学毕业后的失落其实是一直困扰着我的,到一所偏远的乡镇学校教书,三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使我感到困窘,一种莫名的悲哀,像层薄薄的膜一样包裹着我,外人如果不触,是发现不了的,正是这种原因,也无人了解我的悲伤。每日带着枯燥的课本和学生打交道,你讲的,他们不懂,而他们讲的,你不想懂,逐渐,我与这个实时的空间产生裂痕,以至于对事情提不起兴趣,能打发时间的,唯有看书。
不过,书看久了,也会乏味。只要时间一到凌晨,我就按照往常的惯例解衣躺下,辗转反侧,习以为常。孤独如同疾病一样困扰着我,尽管把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翻得打卷,可依旧抚慰不了这颗不安的心,于是埋怨上天的失衡,为何让我经历这么一遭,空负所学。抱着这种心态,我把李叔同的《送别》听了整整六十一遍,把《重生》放掉二十三遍,想找到寄托。恰巧,这个时候,未合拢的窗户上飘进来束月光,银亮亮的。“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苏轼写下的文字对我有所触动,于是产生了大胆的想法,夜游。
尽管是个独居室,我还是害怕吵醒邻人,悄悄地穿鞋套袜,戴上鸭舌帽,轻轻把门扣上离开。农村不比城市,没有霓虹招展,红绿变换,直对着屋门口的路是条小径,红壤铺成的人行道。脚一踏上,松松软软,完全能感受得到空气造访过的痕迹,目力所及的各处皆是阒无人声,充满死寂。对于一个人来说,应该是会有点恐惧的,这种心理上的恐惧若是占据心智的上峰,我们便会失去其他感官,被深深笼罩在自我营造的氛围之中,还好我早已克服掉心理障碍,夜里徐行也坦然。随意将手揣在兜里,我抬头望见轮古老的月亮孤零零地遗漏于空洞的天空中,如同被人遗忘的电灯。也许,它的心境亦与我一般。怀着臆想反复迈步,宿舍被远远的落在后面,化为一点。到底是晚上,当我走在街头的时候,冷清清的。这种无人打扰的冷清同往常区分,构成不同维度,我和除我以外的世界对立,有种冷眼旁观之感。怀着书中所记载的飘忽欲仙,与尘世隔绝的心态,我徜徉在白日里热闹的街头,准确些应该说是别人的家门口。乡镇的街无非都是住户所组成,这点毫无疑义。谁家门头的对联,挂上的蒿草,门柱的油漆,都是我细细品味的对象,要是有人此刻见我,不定认为是个欲行不轨的窃贼。好在我不在乎,执意要把各家各户的门头看过够之后再转阵地,等快要走完这段并不算长的街道时,我回头瞥了一眼,忽然之间,恍惚觉得这街道就是一个女子,平日里浓妆艳抹,看不清真容,只在此刻,铅华洗尽,柔弱女子的娇羞,浅浅的酒窝,樱红的唇,展露得淋漓。顾不上不舍,我又匆匆迈步,绕入河道的走廊,渐渐地,生出些情趣,好像又不是那么的孤独,而命运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不公。冥冥中听到有人苦笑,发现是我,只得摇摇头,自顾自地踱去。
愈是走得越远,越久,那种微漠的悲哀和那层紧紧包裹的膜,就失去了往常般强有力的占有欲,我连呼吸都比往常平缓,轻松。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心想。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现在的我,现在的我眼中的一切,都属于现在的我。没有什么能够夺去这份珍贵的清静,如果有,我会抗争到底。
皎皎的月轮放射出万丈银光,洒在河道上,洒在田野上,洒在村民居住的红砖绿瓦上,洒在有鱼虾活跃的河面上,洒在暗夜中岿然屹立的青山上,洒在从亘古的岁月里转瞬即逝的清风中,一切都注入新鲜的生命力,一切都是白日里见不到的奇妙景。压有减速横的河道还算平整,我踢着碎小的石子,顺着水流方向移动,又去看田野里的庄稼。毕竟过了秋季,土里的宝贝几乎都被收藏家们带走,留下的值钱不多,幸运的是我借着洒在田野上的月光,拾到两个马铃薯和三个红薯。手指沾泥,裤子也弄脏了,可内心中的喜悦让我不在乎,我又继续搜寻,最终拾到五个马铃薯和四个红薯。
这样的夜游实属头回,因为疲劳而只能作罢,回去的路用时竟短短几分钟,难以想象在外消磨有两个小时。一番洗漱,我伏案写了篇文章《桃花依旧笑春风》,生活不论将我至于何处,我都会与生活友好相处。而文首的段落正是摘录其中,此外,并附了首小诗:
漆夜推旧月,沉沦作玉盘。
扬鞭轻欲啸,追风追少年。
收笔时,东方既白,便是我第二百六十六次迎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