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天,“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说法可以说是中国人民都知道,不光是中国人民都知道,相信全球华人也都不陌生。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管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还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普通人的直觉都是这两种说法的意思都一样,就是号召国家的每一个成员好好干,努力努力再努力,加油加油再加油。说白了就是,作为一个老百姓,千万要争气,老百姓争气,国家就争气;老百姓不争气,国家就危险。有没有感受到一股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里澎湃着的热乎乎的文风扑面而来?“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心潮澎湃的你请接收我一瓢凉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说法说不通,有语病,更不合实情。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被公认是顾炎武的名言,其实是梁启超或者麦孟华的变相发明,跟顾炎武没关系,要是顾炎武能穿越到今天表态的话,他肯定会义正词严地说:“我没说过这样的名言!”
梁启超或者麦孟华要是以个人身份向外界呼吁“强国保种,匹夫有责”,或者“振兴中华,匹夫有责”,或者“中国崛起,匹夫有责”,或者“国家富强,匹夫有责”,等等,这都没问题。这几种说法从语法上分析,都是先提出目的,再提出由谁来达到目的,具体说就是:
“我们要达到强国保种的目的,需要每一个老百姓尽到各自的责任”;
“我们要达到中华振兴的目的,需要每一个老百姓尽到各自的责任”;
“我们要达到中国崛起的目的,需要每一个老百姓尽到各自的责任”;
“我们要达到国家富强的目的,需要每一个老百姓尽到各自的责任”。
这样的呼吁没有谁会唱反调。但是,梁启超或者麦孟华偏声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提炼顾炎武的意思,这就不合实情了。
第一是顾炎武从来没有表达过这个意思。因为顾炎武在《日知录》里说得很明白,“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翻译成白话就是:“怎么区别亡国跟亡天下呢?答案是:龙椅上的人被外部势力暴力取代了,国号被强行改变了,这是亡国;正气上不来,邪气满天飞,社会秩序乱套了,道德伦理崩溃了,亲人互相迫害,朋友互相出卖,师生反目为仇,夫妻互相监视,人跟人像禽兽一样分外眼红,斗成一锅粥,这是亡天下。”
顾炎武这里说的“天下”应该引申成“天理”,“天道”,“天伦”,或者“人道”,“人伦”,“世道人心”,“纲常礼教”。历史学家陈垣就在《日知录校注》中解释过:“亭林(就是顾炎武)以亡一姓为亡国,亡礼教为亡天下。”
有亡国、亡天下,就有保国、保天下。保国跟保天下有什么区别?顾炎武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翻译成白话就是:“保住龙椅上的人不被外部势力暴力取代,是朝廷里那帮人以及所有吃官饭的人的责任;捍卫社会道德规范正常运转,每一个普通老百姓都不能置身事外,都要承担义务。”
所以说,梁启超或者麦孟华声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著作权属于顾炎武,根本没道理,说严重些涉嫌曲解顾炎武。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说法把“天下”窄化成“国家”,完全背离了顾炎武用“天下”指代“社会道德规范”的本意。“人人都有责任保国(朝廷)”,这不是公然跟顾炎武唱反调吗?
第二,就算梁启超或者麦孟华解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说法属于借题发挥,属于与时俱进地改造顾炎武的言论,这么改也有语病。
前面说过,这种呼吁形式的口号,都是先提出目的,再提出由谁来达到目的。“天下兴亡”能是目的吗?目的就要确定、唯一,可以说“天下兴旺,匹夫有责”,“天下太平,匹夫有责”,这里“有责”可以解释成“需要尽到责任”;甚至可以说“国家衰亡,匹夫有责”,“天理不存,匹夫有责”,这里的“有责”可以解释成“承担责任”。总之,要么(实现)“兴”,要么(避免)“亡”,目的都符合“确定、唯一”的标准,这才是呼吁;“兴”和“亡”合成“兴亡”,到底在呼吁什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古今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420页)里的解释是:“对于国家兴亡,每一个普通老百姓都有一份责任。”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古今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32页)里的解释是:“国家的兴盛或衰亡,每一个普通老百姓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什么意思?每一个普通老百姓有责任实现(保持)国家兴盛,这不难理解,难道还有责任实现国家衰亡?
有人可能会解释说,这两种说法的意思就是:每一个普通老百姓都尽到责任了,国家就兴盛;每一个普通老百姓都没尽到责任,国家就衰亡。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国家是兴盛还是衰亡,责任在每一个普通老百姓。这就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或“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有啥难理解的?!
好,这种解释符合梁启超的一贯观点。不妨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统一改成“国家兴亡,责在匹夫”。其实按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里表达的观点,完全可以总结出属于他自己的名言——“中国兴亡,责在少年”,根本不需要跟顾炎武扯上关系,况且梁启超发出的呼吁跟顾炎武南辕北辙。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不好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或“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改得面目全非,统一成“国家兴亡,责在匹夫”就可以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国家兴亡,责在匹夫”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能不能成立?说得通说不通?合不合实情?
在以往,几乎所有人——特别是读书人——都认为这种说法没毛病,能激励每一个人的责任心、爱国心,能激发每一个人的冲天干劲。
但是,历史和实践证明,这种认识主观了,一厢情愿了,事与愿违了。
实事求是说,老百姓有没有冲天干劲,不是国家兴盛还是衰亡的原因。
有一本书叫《国家为什么会失败》,就用大量的历史证据证明了国家兴亡的决定因素——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
制度不对路,匹夫个个发挥出战天斗地的冲天干劲,也是南辕北辙,不但改变不了国家一穷二白的状况,甚至会倒退。
古往今来,部分读书人以为匹夫有力量,匹夫创造历史,匹夫是社会发展进步的动力,匹夫决定国家兴盛还是衰亡,所以,眼睛紧盯匹夫,推出一套套方案对匹夫进行规划、设计、缔造、治理,从《商君书》到《新民说》到《大同书》,等等。
应该说,在一亩三分地的农业时代,读书人有这种认识可以理解,靠着发挥匹夫人多力量大的优势,的确能满足自给自足的社会需求,甚至能创造人间奇迹——比如长城就是个证明。但是,要靠匹夫迈步进入工商业时代是不现实的。匹夫可以维持一个原地踏步的旧世界,但是无法开创一个日新月异的新世界。要开创新世界,就需要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去西天取经,然后改革旧世界。
所以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类农业时代的呼吁口号到今天完全应该放下了。读书人在缺乏经济学知识的时代,不懂得运用经济学思维思考世界,呼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表现可以理解,但是在今天经济学知识已经成为人生必备常识的时代,要是还迷信“国家兴亡,责在匹夫”,就不可原谅了。
现在已经不是匹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业时代了,现在是国家跟国家竞争的全球化时代,制度优势才是力争上游的保障。
国富民强,制度为王。国家是兴盛还是衰亡,责任在有权确定制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