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言文化博大精深,许多成语自形成以来,意义不断引申与拓展,有的时至今日已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比如呆若木鸡、愚不可及、衣冠禽兽、人尽可夫......“人尽可夫”现在常用来形容不守贞节的妇女,然而究其本意却根本没有如此奇.淫的意思。再深究出处,便不得不提春秋郑庄公时的郑国大夫祭仲。
祭仲,本名祭足,因其字仲,故史书多称祭仲,是春秋初期极富争议的人物,或者说,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特别是他的后半生。
他的仕途起点很低,不过是祭邑的“封人”,一个掌管边界事务的小官,最后却出息成可以废立国君的春秋第一个“权臣”。
他的政治生涯也泾渭分明成两个阶段,——前半段作为谋臣辅佐郑庄公成就“春秋三小霸之首”,后半段掌握权柄连续废立四位国君。
他还被丘明先生选中安排在《左传》大戏的第一章出场,虽然被着色不多,大多充演了配角甚至群众演员。
那时的当然主角是雄才大略的郑庄公寤生,他对内“克共叔段于鄢”巩固君位,对外攻伐无往不利,带领郑国达到鼎盛。在他的耀眼光芒下,祭仲在舞台上断续的身影,串联起的只能算一个兢兢业业的典型循吏形象:
前743年(鲁惠公二十六年),刚刚即位的庄公的母亲为小儿子共叔段请求京邑作为封地,祭仲以“城过百雉,国之害也”的“先王之制”劝阻,虽遭到庄公的拒绝,却为后世留下“滋蔓难图”、“多行不义必自毙”两个成语;
前720年,祭仲两次奉庄公之命带兵进入周王朝境内,割取温地的麦子和成周的谷子,以此向即位后与郑国关系交恶的周桓王挑衅;
前718年,祭仲采取与原繁、泄驾带领三军进攻燕军正面、派曼伯和子元偷偷率领制地军队袭击燕军的战术,击败卫国和燕国的联军;
前713年,郑庄公联合齐国和鲁国率军讨伐宋国,宋国司马孔父嘉乘机带领宋国和卫国的兵马偷袭郑城,留在郑城监国的祭仲和太子忽亲率军士和百姓登城防守,保住了郑城的安全;
前707年,郑庄公与祭仲、高渠弥等人率兵反击周桓王率领的陈、蔡、虢、卫联军,大败周王朝军队,并射伤周桓王,祭仲因郑庄公“不敢凌天子”奉命连夜慰问周桓王的伤情……
但鲁桓公十一年(前701年)郑庄公去世后,郑国政坛画风大变,祭仲被推向前台。嗣后郑国的一大段历史像真的演成了舞台剧,冲突开始无处不在,情节变得一波三折。
确切地说,一生建树无数的郑庄公,在处理接班人问题上,死后同样留下“一地鸡毛”。
庄公有十一个儿子之多,除了太子忽,公子突与公子亹亦颇受庄公宠爱,特别是公子突才智过人不甘居人之下,因此公子忽作为太子的绝对权威,到郑庄公去世也一直没有树立起来。
当然,也与公子忽固执的性格有关。
公子忽的母亲邓曼是祭仲作为使者从邓国迎娶来的,所以公子忽与祭仲很有渊源。他英武能干,履立战功,齐僖公希望将女儿嫁给他,然而他不听祭仲“太子无大援将不立”的劝告,先后两次辞谢拒绝。
不止如此,公子忽做太子时憎恨大夫高渠弥而行于色,庄公最终却不顾公子忽的极力反对,提拔高渠弥为卿士,从而埋下后来高渠弥弑君的隐患。
凡此种种,祭仲似乎视而不见,浑不觉变故正悄悄来临。
公子突的母亲来自宋国的显赫家族雍氏,宋庄公得知祭仲拥立公子忽即位为郑昭公,派人引诱祭仲囚禁于宋国。威逼利诱之下,祭仲与宋国订立盟约,从宋国带公子突回国即位为郑厉公,昭公无奈流亡卫国。
国君换了两次,权力却更集中。祭仲的擅权引起郑厉公的不满,终于在四年后,忌惮祭仲的厉公决定出手一搏,暗中委派祭仲的女婿雍纠设法杀掉祭仲。
雍纠准备在都城的郊外宴请祭仲,并将这事告诉了妻子,即祭仲之女雍姬。雍姬忍不住问母亲:
“父亲与丈夫哪一个更亲近?”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在未嫁之前,任何男子都可能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但父亲却只有一个,怎么能够相比呢?
“人尽可夫”!又一个成语横空出世,只是后世的理解与雍姬母亲的原意相去千里。张爱玲曾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其意也大抵如此。
诚实的雍姬于是向父亲表达了怀疑:
“雍纠怎么会不在自己家里而安排在郊外宴请您呢?”
祭仲心领神会,立即杀死雍纠,并把他的尸体曝晒在周氏的池塘边,以儆效尤。
还好郑厉公顾念情谊,冒险载回雍纠的尸体逃离郑国到边邑栎地,既婉惜又愤恨:
“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祭仲从卫国迎回郑昭公复位国君。
昭公侥幸复位,高渠弥的担心却日益加重,想到昭公可能因为旧怨杀害自己,他先下手为强,在鲁桓公十七年(前695年)十月陪同郑昭公外出打猎时,趁机在野外射杀了昭公。
这一次,祭仲没有按常规迎回郑厉公复位,或者说害怕厉公回归,马上改立昭公之弟公子亹为君,史称郑子亹。
但他没料到自己此次拥立的国君多么短命。
仅仅过去半年多,齐襄公在首止大会诸侯,祭仲敏感地意识到年少时与齐襄公结下怨仇的郑子亹凶多吉少,可能危及随行的自己,劝郑子亹不要赴约。
郑子亹执意而行,祭仲“称疾不行”。果然,齐襄公杀郑子亹,并车裂了随行的高渠弥。
事后有人评论:“祭仲由于有先见之明,所以才免祸。”祭仲并不讳言:“信也。”
祭仲逃过一劫,却拿强大的齐国没办法,只好又到陈国找来昭公的另一位弟弟公子婴立为国君。
至此,祭仲完成历史使命,虽继续执掌国柄但已无大为,默默等候十二年后寿终正寝,走完颇受争议的一生。
对于祭仲的争议,除了少数道学家盯住他的杀婿之举,更多地还是集中于他被宋国人要挟废立国君一事。
丘明先生叙事平铺直叙、立场客观,偏向于对祭仲比较谅解。太史公的评价是“祭仲要盟,郑久不昌”,认为这件事是郑国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谷梁传》,则明确指责祭仲的作为是贪生怕死,直言“立恶而黜正,恶祭仲也”。
只有《公羊传》对此大加褒奖,认为“祭仲不从其言,则君必死,国必亡;从其言,则君可以生易死,国可以存易亡”,赞扬祭仲此举既让国家免受侵伐,又保全郑昭公性命,使其后来能回国复位。
其实,将祭仲还原为一个普通的从政者,种种褒扬妄议便变得很容易理解。
前半生的循吏生涯,佐证了他的尽职尽责、勤勉为官。即使后来成为炙手可热的权臣,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可以以“智”免陪郑子亹死,却无能以弱郑对抗强齐。同样,正如他可以因“自保”杀死女婿雍纠,谁能保证与宋国“要盟”时他没有贪生怕死的私心?
公羊先生坚称祭仲为“贤相”,言语之间不乏对祭仲“用权”的推崇:
“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意即用权时往往需要与常规相对。
所以谈到郑昭公“为君之微”,公羊先生认为昭公之存亡,乃至于郑国之盛衰,“祭仲存则存矣,祭仲亡则亡矣”——郑国之存亡系于祭仲一人——将祭仲推到独撑郑国大厦的历史高度。
实际上,在历史的长河里,即使被公羊先生赋予社稷重任的祭仲,完全如沧海之一粟,才真的“存则存矣,亡则亡矣”(自然非前文公羊先生之意),存亡只在俯仰之间。试想,“天下诸侯,莫非郑党”的郑国,其于春秋初年称霸中原,或者其后内乱频仍、国力衰落,功过怎可能止于一身?即使“雄才”如庄公,“多智”如祭仲!
而因祭仲与宋“要盟”而立的郑厉公,在祭仲死后两年回归郑国复位之后,不仅勤周王有功,还为郑国赢得虎牢以东土地,带领郑国由此复兴,就更不是祭仲以一人之“智”所能预料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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