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有是个么的感情的拖地机器。
在她进化成这样以前,哼哼过,也唧唧歪歪过,还跟她爹怒发冲冠过,最终她发现还是做一个拖地机器好。与其力气花时间去教育一个尿尿都对不准马桶眼儿的老头子,还不如就闭嘴去擦地更省心,她一边儿嘿咻嘿咻得跟地上那块拖了十几个来回还没擦干净的污点儿进行拉锯战,一边儿暗暗为自己叫好——这是个好的决定。真好。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老头儿吃饭喷出来的饭粒?有点儿像,没及时收拾,被他再踢了蹚浪一顿碾压,就成现在这个模样。看来实在不行就得动刷子了。一想到要蹲地上抠地板缝,赵晓有好像已经闻到了她家地上特有的那股子骚味儿,呛鼻子。
赵晓有她爸六年前一个早上起来,跟她说感觉左手有点儿麻。那会儿赵爸还在铁路林场上班儿,前些年跟他老丈人一起做买卖,赔的就剩裤衩了,火能冲岳父大人撒吗?必须不能啊,只能往肚子里咽,最后这股急火攻到了胰腺上,得了糖尿病,之后就郁郁寡欢天天在家喝闷酒,转年就缩着脖子回铁路老实报道了。几年前离开单位时也是风风火火,一副老子再也不用回来挣这点儿有数钱的架势,没成想,哼哼,跟他同届的工友们都已经高低当个小领导了,老赵这当不了官不说,连原来的车辆段都回不去,只能被发配到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林场,打回原形,继续做个工人。每每思及此,赵晓有都觉得她爹挺惨的,点气极其歪,结合她五年在中医学校学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她推测,这老头儿怕不是脑梗了吧?
赶紧送到医院一查,还真是脑梗,一顿输液,手麻缓解不少,估计老赵也是怕了,当下发誓再不喝酒。15天住院结束回家,就差不多到了年关。三十儿的年夜饭是一家人在外边儿饭店吃的,老赵是打心眼儿里不乐意跟他老丈人丈母娘小舅子什么的吃饭,奈何自己爹妈都没了,他那狗脾气上来劲儿看谁都不顺眼,跟自己个儿的兄弟姐妹早都不来往了,真的能在过年的时候聚在一起的,也就剩下赵晓有她姥姥家的那些个亲戚了。妈的,想想就憋屈。老赵就着一瓶啤酒,把他前两天发的誓给喝了。结果初二那天早上,他跟赵晓有说,右手又麻了。
这连着发了两次脑梗,老赵之后就一直不太好。
他不像别个中风病人,挎筐拄拐,半身不遂的特明显。他是两边儿均匀的不听使唤,走路趔趔趄趄重心不稳,手也不怎么灵活,说话总感觉像嘴里含了口水。狗脾气日见嚣张不说,泛起浑来简直要拆家。那会儿赵晓有刚回县城,还没有找到稳定工作,她爸又是个贼要脸的人,看不得自己姑娘没本事不如别人,总在赵晓有面前酸酸唧唧骂骂咧咧的。为这事儿,赵晓有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她爸正面刚,气得把手边儿能摔得东西都摔了,脑门儿在门框上撞出个大包,夺门而去。
打那以后,老赵又添了个毛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行话叫强哭强笑,赵晓有问了主治大夫,据说在中风患者中这种情况是有的,但是不多见。赵晓有摸了一把还有点儿青的脑门儿,真是见了鬼了。
说起赵晓有,在奶奶姥姥家两边儿都是出了名的孝子,是要竖大拇指的。10年前赵晓有的奶奶也是得了脑梗,一直住在赵晓有家。大学的时候逢暑假寒假,赵晓有回家都会跟奶奶睡一个炕上,奶奶睡炕稍,她睡炕头,晚上起床给奶奶换尿布,洗尿布。赵晓有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也没有任何不明气味从回忆里渗出。但是别人都说她孝顺,说来说去,她好像自己也这么认为了。
但是这种认知在面对他病了5年的老爹之后,土崩瓦解了。
现在的老赵跟刚得病那会儿,可不是一个模样喽。
走路已经非常不顺畅了,最早的时候还能出门儿溜溜她家那小京巴,一年前却被这小狗拽倒过几次,再就说什么也不去遛狗了,后来干脆门儿都不出,赵晓有和她妈只得每天把轮椅从三楼搬上搬下,扶着她爸出去溜达。
老赵睡的床距离他家厕所差不多有10米距离,这个老糖友天天在家没事儿只能看电视抽烟吃饭喝水撒尿,多饮多尿多食在他身上体现个淋漓尽致,一天最起码得跑八九趟厕所。咱也不知道是肾虚还是怎么的,撒尿总是淋漓不尽,最后一定会漏一些在厕所的地上,老赵再一个调头往回走,这一路就踩出了别致的尿骚味儿。有时候憋不住尿了,出了卧室门就开始尿,滴滴答答尿上个一路,等真的挪到了马桶边儿,已经没剩什么在膀胱里了。但也要象征性的在马桶边儿站上一会儿,打个尿战,再摁下冲水键,调头,顺着原来的轨迹走回卧室……赵晓有给她爸买过放在床边那种简易马桶,也准备过尿壶,但中风病人就是有自己的骄傲和执着,坚决不配合,还是会拖着沉重的双脚固执的往10米以外的厕所移动。
这就是拖地机器的由来。
赵晓有中午下午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拖地,不然根本没处落脚。穿着塑料拖鞋踩在地板上,常常被高糖分的尿迹黏的行走困难。天天拖个五六次,年近三十的赵晓有老腰有点儿受不住,去医院检查,嘿,腰间盘突出了。
赵晓有时常劝慰自己,老赵是病人,病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不是他故意尿在地上。但也时常刚劝慰好自己,那边儿就听到老赵拖着拖鞋夹着尿不湿往厕所挪动的声音。赵晓有现在对这个声音特别敏感,一瞬间背脊发紧,耳朵发毛,一种令人烦躁的沮丧涌上心头。听她妈说,更年期的女人常常这样。靠。
上班是好事情,睡觉也是好事情。好在赵晓有睡眠质量不错,他爸半夜起夜她也听不见。大不了就是早上起来赶紧擦地呗,不用被恐惧支配的时间总是舒适的。
赵晓有红了眼圈儿,她觉得自己不仅腰有问题,该不会还抑郁了吧?
有一次她中午下班回家,一边儿擦地一边儿问老赵换尿不湿了没,老赵怒睁着双眼,言语非常清楚的说:“我换你妈,你个臭嘴!”
赵晓有愣了,嘿,老头儿今天说话居然这么清楚。
然后才想,老赵这个样子不太对?
换做平常,他肯定会咧开嘴露出半口黄牙,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复杂表情,然后紧闭着眼睛勾着手使劲儿挠头,咿咿呀呀的叫:“麦啊麦啊”(就是“没有没有”)。今天这是怎么了?
赵晓有想起了她的奶奶,有一阵子躺在炕上不能动,魔怔了似的只会怒视着天花板不重样儿的骂人,那几晚她和她妈吓得都没敢在家睡觉,搬去了姥姥家,剩下她爸在家照顾。在那之后两年,奶奶就过世了。
赵晓有有点儿害怕,难道老赵进入下一阶段了?
索性后来再没出现过同样的情况,她爸又恢复了以前迷迷糊糊哭笑不得的状态,说话依旧是乌拉乌拉的。
作人的老赵是个王八蛋。
赵晓有是个会一起三省吾身的姑娘,这事儿过后,她冷静下来想,老赵骂人不会是空穴来风。有天夜里擦完地,她坐在阳台上,也没开灯,她感觉疲劳像遍地游走的狮子,准备吞吃自己。那一刻,她觉着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赵骂她确实是因为她把她爹给伤了。想起别人夸奖自己礼貌又孝顺的话,她在心里轻蔑一笑,狗屁。以前有人告诉她,久病床前无孝子,她说那是别人,我不会的。
什么叫打脸?
自己才是王八蛋。
赵晓有开始在生猛的现实中品尝着精分的滋味。
有时候下班回家,看到老赵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电视,或者跟她家京巴相对呼呼大睡,她心中会升起一丝不舍的柔情。老赵这病是好不了了,只会越来越重,能维持现状就很好。她常常在捏着鼻子踮着脚尖刷厕所的时候抱怨,这苦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但一转念,可能老赵彻底瘫痪在床的时候就结束了吧,毕竟她奶奶就是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她宁可天天擦地无数次,也希望那一天能晚来一些,再晚来一些。
想到这里,她脱下了外套,操起了拖布,继续擦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