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忆起2003年4月我在北大的日子,那年的北京没有沙尘暴,却阳春三月飞雪连天。风卷着大片的雪花哗哗地从窗前急速地掠过,是那样凛冽的风景。隔窗望下去,路人行人稀少,街道空荡得诡异,所到之处都是来苏水的气味,人人躲在口罩背后。我焦灼地写着博士毕业论文,不知道能不能在当年参加答辩,因为最初在广东、香港、北京等地爆发的SARS,已在全球扩散,每天的死亡人数都在不断恐怖攀升。学校停课一个多月,我也被禁止离校,如置身浩瀚大海中间的孤岛。有同学作为疑似病例被隔离,有人在自己身上实验各种防控的土法偏方,人人都手持体温计不断检测体温,恐慌绝望情绪在人群中不断蔓延。“人怕高处,路上有惊慌,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人所愿的也都废掉,因为人归他永远的家,吊丧的在街上往来。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在那年的天灾人祸中,我读着《圣经·传道书》中那些厌世的文辞,默默地承受着这天降于人的祸患,不知不觉中,度过了那个荒乱的春天。
2003年爆发的SARS,最终造成近800人死亡,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蝙蝠。
蝙蝠很少在白昼被人类注意到,因为蝙蝠畏光,它们是幽暗的岩洞里藏匿的遗民,生命匍匐在阴暗里,在永恒的黑暗里飞翔。记得上小学时的学校是民国老建筑,我常常在黄昏降临时遇到蝙蝠。有时候是看到它们,一点纷乱的黑色闪烁,突然掠过眼前,那是一只蝙蝠窜入黄昏,低低飞翔。有时候是听到它们,散学后校园走廓万籁俱静,突然听到什么沙沙地鼓风作响,一抬头看到一只蝙蝠出现在头顶上。甚至我还见到纷乱的一大群蝙蝠,如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苍郁的老树顶上,掠过檐前作圆形的舞旋,如同从地底下啾啾地飞起的幽魂们。
蝙蝠,昼伏夜出,面目丑陋,且个别种类吸食其他动物的血,在中国人的意念里,性属阴,每每与鬼类、丑恶、阴险相连,古代小说与民间传说中即有它们吸食人血的可怕描述。也许对蝙蝠的厌恶,也在于对其习性极其陌生,因为据说蝙蝠是睡眠时间最长的动物,它们总是在洞穴深处倒挂沉睡,其行动止息神秘莫测。但不知为什么,在中国文化的符号世界里,蝙蝠又与吉祥相连。也许因为汉字谐音的特性,借助谐音,蝙蝠成了祥瑞之兽,鹌鹑成了平安的象征,猫和蝴蝶成了“耄耋”的寿星。石榴象征着“一室多籽”儿孙满堂;新婚夫妇的床上摆满花生瓜子,代表早生贵子。在中国文化构造的吉祥世界中,飞出五只蝙蝠便是五福临门,在祥云的周边画上五只飞翔的蝙蝠,便成了“天赐五福”图。记得看过一幅钟馗的年画,红衣的钟馗耍着剑,眼睛瞧着飞在空中的蝙蝠,取谐音“福在眼前”。我真是有点不明白,我们这个充满悖论、极其精分(精神分裂)的文化。
我读过的书中,有一段非常恐怖的场景描写,是关于人类吃蝙蝠的血。在是李碧华的《霸王别姬》中,在成人后,程蝶衣混淆了自己的真实性别,他恨菊仙抢走了心爱的师哥段小楼,出于报复心理,苦闷的程蝶衣豁出去了,独自一人到袁四爷家作客。俩人在卧室中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袁四爷拿来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袁四爷“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蝙蝠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这个场面写得极为血腥、恐怖。最后,“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20多年前的SARS灾难,因蝙蝠而起,黑如地府的蝙蝠。科学家们警告,在未来,仍有可能出现新的类SARS病毒,必须提高警惕,尤其是减少对野生动物的侵扰、杜绝野生动物市场交易。
夕光中的蝙蝠,一只,两只,三只,月亮的盈亏褪尽了它们的羽毛,它们能给人带来福祉?当蝙蝠在我们头顶翻飞,我们是否感觉到动物的报复,正在隐忍不发、以待时机。我觉得,动物被囚禁,或是被放生,动物带来福祉,或者带来苦难,似乎都是人类的一厢情愿。人类最基本的生存之道是,正确地“观看”和“对待”它们,同时保护自己的安全。人类不要一厢情愿地用自己的社会文化方法去理解、演绎动物的生存行为,生灵都是平等的,很多动物都是早于人类存在之前就出现的,历史上的人类很长时期都是依靠动物才进化到今天的程度,有许多神秘是人类无法驾驭的:未知的生命体、病毒变异、寄生虫、不安的动物、人类之间的相互猜疑和不确定的结局。这些元素汇成了,真正由黑洞一般的“未知”产生的摄人心魄的哀鸣,侧耳倾听的我,似乎能隐隐约约地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