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海军逃也似的出了这家公司的大门。
他是按照约定时间,提前二十分钟赶到的,门竟然是锁着的。捱到三点钟,才陆续有人走入楼道开门,但人事部的门依然锁着。掏腾出手机,想给通知他“务于下午三点准时来公司面试”的女中音打个电话问问,又感觉不妥,便篡着手机,在楼道里晃悠。
终于,随着高跟鞋“咔咔”的声音,一个披肩长发、戴着太阳镜、穿着超短裙的年青女孩擦身而过,飘过来一阵清香。眼睛盯着女孩开了人事部办公室的门,刘海军赶紧小跑两步:“你好……我是来面试的……”
女孩瞅了一眼:“哦!上午通知的吧?”
“是的,上午接到贵公司的面试通知的。”刘海军赶紧接了话茬。
“好,进来吧。”女孩望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刘海军,“你叫……”
“刘海军。”赶紧从挎包里掏出简历双手递上。
“哦……想起来了。”女孩接过简历,取下太阳镜,坐到了办公桌前,从桌面上取了一张纸递了过来,“这样吧,你先把这张表填一下。”
刘海军双手接过那张纸,竟有点不知所措。
“坐那边办公桌上填吧。”女孩好像看出了刘海军的窘态,递了支笔过来,指了指另外一张桌子。
刘海军走过去,趴在办公桌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填着表。
门从外面推开了,走进一个腋下夹着个皮包的中年男子。刘海军正惴惴不安地思忖如何开口打招呼呢,女孩开口了:“李部长早!”
李部长?还早?
刘海军赶紧起身迎上去,心里默念着“左口袋软中华,右口袋大前门”,却鬼使神差地掏出了“大前门”,尴尬地赶紧缩回,左手掏腾出还剩半盒的软中华,抽出一支递上:“李部长您好!”
这点细节没能逃过中年男子李部长的眼睛,伸手接过烟,狐疑地问:“你是……”
“来应聘的。”不待刘海军接茬,女孩答道。
李部长上下打量了一下刘海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把腋下公文包放在刘海军正伺弄的应聘表上。
女孩看到刘海军的窘态,适时地解了围:“那个……刘师傅,过来在我这个桌子上填吧。”并朝刘海军笑了笑。
刘海军忙不迭地从公文包下抽出填了半拉子的应聘表,坐在了小姑娘对面,逐项把应聘表填完签上名字递给小姑娘。
“回去等通知吧。一周以内未通知你可以找其他单位再试试。”小姑娘瞄了一眼表格,下了逐客令。
刘海军又掏出软中华烟——这回没再搞错,又转到李部长办公桌前,递上一支:“李部长,请多关照。”
李部长不置可否地朝他笑了笑,算是回应。
今天已经是第三家了。狠心花了100元制作的装订的十分精致的10份简历,也全部送了出去。得到的结果却都是“回家等通知”。
(二)
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太阳毒辣地晒到头上身上,口干舌燥。街边有个小卖部,走过去想买瓶水,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微信零钱,只剩8块多,没舍得买。便又转了出来,继续晃悠在街上。
不由自主地掏出廉价的“大前门”烟,摸索个够,却只剩最后一支,掏出叼在嘴上点着猛吸一口。把烟盒揉成一团顺手扔在街边。
“哎……乱扔垃圾,走两步就是垃圾桶。”戴着大草帽扫大街的一老头大叫。
刘海军赶紧弯腰把揉作一团的烟盒捡起来,却听得老头嘟囔:“这人……眼瞎呀……这么没素质……”
一股怒气一涌而上,又把那团烟盒狠狠地扔在街道,扔的更远。
扫街道的老头继续在叫骂,刘海军却懒得理,吸着烟阔步向前晃悠着。
刘海军其实不是个“没素质”的人。原来是有个体面工作的。大专毕业了被分配到卫生局,从办事员干起,干成了个科长,要说工作也得心应手,办公室里坐着,一杯茶水一张报纸有时就能熬到下班,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可问题出在了提拔这件事上,组织考察两回拟提副局长都没弄成。第三回考察完,连局长同事都说这回妥了。可又妥妥地继续与提拔无缘。一气之下,辞了职,下了海。“天生我才必有用”,自已干,弄了个公司。下了海才知道海有多深,自己在卫生局当医政科长时,也有这个朋友那个亲戚拐弯抹角地求到他给这个医院递个话、帮那个院长打个招呼。可临到自己在弄了,却是院长、医院都不买帐了——人走茶凉啊!不光是,简直就是世态炎凉。明明做的自己熟悉的医疗器械、药品生意,却是赔的一塌糊涂。年前终于关了门,欠了银行几十万。媳妇整日里嘟囔,一直猫在家里秃废着也不是个事,便鼓着勇气出来找工作了。一开始还雄心勃勃地找寻公司高管之类的活,几家公司面试问起学历,直言“学历太低”,还有一家竟然冒了一句:年龄太大。跑着跑着,期望越来越低了:哪怕应聘个办公室文员也行。可就这,依然是让回家等通知。
再拐个路口就到家了,口渴的厉害,肚子还饿了,犹豫再三,就又晃荡到了路边小超市,买了瓶水,拿了根火腿肠、一块面包。坐在人行道边石坎上,啃吃了起来。
一条脏兮兮的小狗却怯生生地爬在脚边,眼巴巴地瞅着刘海军手里的火腿肠。
也是动了恻隐之心,刘海军看到那条小狗泪眼婆娑的样子,掰了一小截火腿肠扔在了小狗面前,小狗一口就吞了下去。刘海军瞅瞅手里半截火腿肠,犹豫了一下,自己咬了一小口,然后全部扔给了小狗。
小狗吃完,仍然支愣着两前腿,瞅着他。
也是渴了?刘海军叽咕了一句。用矿泉水盖子接了一瓶盖水放在小狗面前。小狗倒不客气,伸出小舌头就没了。
没了。咱也吃没了。刘海军站起身,继续往家的方向晃荡。
转身瞅,小狗竟颠颠地跟在后面。刘海军站住了,小狗也站在那儿,怯怯地望着他。
再走,小狗再跟。试图赶走它,跑两步又跟了回来,癞上他了。看样子,是条没主的流浪狗。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前一后地到了楼梯口。上楼梯,小狗竟卖了十分的力气,却也爬不上去第一阶。看到它那可怜样,刘海军于心不忍,便伸手抓住了小狗,小狗倒也十分乖巧,不叫不闹。拎着上了三楼,打开房门,一放下,小家伙倒不见外,厨房、卧室、阳台、卫生间逛了个够。
刘海军瞅着那小样,喝叫着:过来,趴下。小狗竟乖乖地趴在脚边。小东西能听懂人话呢。刘海军有点喜欢上它了。
拎到卫生间,打开淋浴头,一阵摆弄,干净了,竟是一身的白毛,小东西不丑。
女儿放学回来了,见了如获至宝,一把抱起又是摸又是亲。小东西也像是懂世故,屁颠屁颠地跟着女儿跑。
“爸,哪来的?叫啥名?”女儿逗着小狗,头都没抬。
“捡的,没名。”刘海军应女儿。
“啊!真的捡的……我说你也舍不得买呀……”女儿又叫嚷,上初中的女儿可懂事,其实是知道他爸买不起,“咱给起个名,爸……你给小狗狗起个名。”
“你起吧。”刘海军忙着翻找纸箱,他想在阳台上给小狗搭个窝。
“那叫……花花?不行,没花。叫……闹闹?也不行,它也不闹。叫……旺旺?爸,小狗狗叫旺旺行不?”女儿喊叫。
“行。你喜欢叫啥都行。”依旧忙活。
媳妇李萍下班回来了,迎上去的竟是“旺旺”,没叫唤,直摇尾巴。
媳妇皱起眉头:“哪来的?”
“我爸捡的,叫旺旺。”女儿回答。
“不许要……从哪捡的送哪去。”媳妇儿双眉紧锁,“掉毛,脏死了。”
女儿大声抗议:“流浪狗,没处送。”
刘海军也喃喃道:“送不走呢……一直跟着我,跟了几条街。”
可能是女儿站在了他一边的缘故,媳妇儿双眉舒展了些:“那你爷俩打理啊……要是在屋里头拉屎撒尿,我就一脚踩死它。”
女儿一把抱起“旺旺”:“不会的,旺旺乖,不在屋里拉啊。”竟开门抱着小狗出去拉屎撒尿了。
媳妇李萍问:“跑的有着落吗?”问的是刘海军找工作的事。
“让等通知呢。”刘海军答的没底气。
“要不……我给咱们医院张院长说说,到咱们医院找个事做?!”媳妇李萍在医院里是护士长,可能靠谱。但刘海军还是面子挂不住:前些年他在卫生局当医政科长,院长哪回见了不是毕恭毕敬的。现如今却低三下四地去那里谋事做,实在抹不开面子。
“再说吧……等等再说吧。”刘海军嘟囔了一句,兀自去了阳台,摸摸口袋,只剩下出门求职时敬递给面试人员的半盒软中华了,塞进去又掏出来,点了一根,狠命地吸着。
(三)
“等候通知”却没通知。一礼拜过了也没接到女中音的电话。
刘海军心烦意乱地在家里踱着步,小狗旺旺却寸步不离地跟着。
这几日相处的,旺旺却是愈发的乖巧。也不挑食,青菜馒头、骨头米饭就能喂饱。不光学会了出门在街边绿化带拉屎撒尿,还更加能听懂话了,特别是媳妇儿一下班回来坐在沙发上,旺旺竟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叼着拖鞋送过去。萌萌的巴结样,媳妇对小家伙也没了才入家门的反感。
带小狗出去散散心。顺带买盒廉价的“大前门”——媳妇又转给了100块零花钱。
晃荡到小超市,买完烟,出了门,又转回去,买了根火腿肠,剥了喂给跟屁虫旺旺,小家伙两口就吃没了。
漫无目的地在公园晃荡,小狗旺旺绕腿前前后后地逗玩,倒也少了些许无聊。
天擦黑回家,媳妇女儿却已都在家了。旺旺依旧是见了女儿又是蹦跳又是摇尾巴,亲热的不行。
媳妇又问:“有信没?”
“没……”
“我问了一下张院长,医院倒是能安排,只是……”媳妇说的吞吞吐吐,“一个是门卫保安岗,一个是烧锅炉,你看……”
刘海军没吱声,又独自一人走到阳台,趴在那里瞅一天的星星,狠命地吸烟。
良久回房,媳妇已经在卫生间洗澡了,手机扔在床头,却“滴滴”地响了,不经意地瞅了一眼,却是被刺了一下——微信:萍,想你了!看那个秃顶头像,刘海军熟,就是医院的张院长。
被这张秃子给绿了?!
一股怒火烧的胸腔快要炸了。冲出房门,手搭上卫生间门把手,却又怯了。
没资本捶媳妇呀。
自己经商失败没了收入,家中里里外外、吃喝拉撒全是靠媳妇撑着,还时不时给他点零花钱买盒烟买瓶酒。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又去了阳台,吸着烟,看数星星,却是满脸的泪。
(四)
起床了却少了样东西:咋没见推门就在门外摇尾巴的旺旺。
刘海军急忙跑到阳台上狗窝瞅:旺旺趴在那里,耷拉着脑袋,眼睛里全是泪水。
伸手抓了出来,小狗却又趴在那里。从冰箱挑了一小块肉放在嘴边,理也不理。
病了?
抱着旺旺出了门,急急地找寻到兽医站,兽医看人样又是听诊又查口腔,后来还上了仪器:是病了,病的厉害。要急救就要做手术。
做手术?那得多少钱?
“按2000块准备吧……可能还不够。”兽医答。
2000?对于现在落魄成这个样子的刘海军来说,不光是巨款,还是个无法筹集的天文数字。跟媳妇要?看他自己躺在了医院等动刀子媳妇能出不。
不动刀子……开点药行不?
开点药只能缓解小狗疼痛,治不了。不动手术,只有等死……痛死它……
微信里只有几十块钱,顷其所有地开了药片子。抱着旺旺回家伺弄。通人性的小狗不吃食,却咽下了研碎了的药沫子。
女儿放学回来,看到小狗旺旺的样子,四目相对流泪。
“爸……快给旺旺治呀!”女儿哭了。
“在治了……”刘海军答的有气无力,望一眼媳妇,却实在没勇气开口问媳妇要钱为小狗动手术。
媳妇李萍依然没事人一样,坐在沙发上自顾摆弄把玩她的手机。
夜深人静,趴在阳台上抽完了一盒大前门的刘海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抱起同样两眼泪水的小狗旺旺,拎起一把以前伺弄花草的小铁掀,出了门。
在街边绿化带找了一小块空地,放下旺旺,狠命地挖了起来……
坑挖好了,抱起旺旺,昏黄的路灯下,人狗泪水长流。通了人性的旺旺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目光竟是那样地安祥。把小狗旺旺亲了亲,旺旺竟伸出了小舌头,舔去了刘海军挂在脸上的泪珠。
刘海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掐住旺旺的脖子,狠命地掐着……
把咽了气的旺旺放在坑里埋了,刘海军却瘫坐在地上,伸手摸索,大前门没了,自已不舍得抽、应聘时敬递的软中华还有小半盒,掏腾出来,点着,抽,一直把烟盒抽空……
天亮回家,媳妇李萍已经起床了。刘海军走到跟前,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干!去锅炉房烧锅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