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上气氛一下子僵住。宋哲元等人虽佩服红玉的口才与胆色,但无不替她捏了把汗。殷汝耕见红玉毫无退缩之意。他双目眯起,两道如锥子般的眼光射在红玉脸上。红玉见他上前,却全无惧色,面色仍是沉静似水。殷汝耕的眼光与红玉一对,犹如寒冰融入水中,一下子便消于无形。
殷汝耕正在思量该如何对付眼前这个不知深浅的女子,忽听身旁有人道:“殷主席,何必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再说这也不是你的冀东二十二县。”
前一句话还好,后一句却已有威胁之意。殷汝耕顺声看去,正是吉星文。他心道:“宋哲元还没说话,你一个小小的团长,也感顶撞我。”待要出言反驳,田代皖一郎道:“殷主席,何必动怒,不要误了大事。”
田代一发话,殷汝耕不敢不听,悻悻回到座位上,一言不发,却端起酒杯来连斟连饮。
吉星文见殷汝耕吃了个亏,不由暗自好笑。他转头再看时,却见红玉已走出门去,忙向身旁的王冷斋交待几句,跟了出去。
院中夜静似水,月色泄地如银。红玉静静站在清辉中,怀抱着古筝,眼睛向天遥望。听到脚步声,她蓦然回过头来。
“吉大哥,是你么?”
吉星文再无怀疑,紧步上前,“玉儿,真的是你么?”
两人一句话出口,竟都愣住了,再无片言只语,默然相对。
半晌,吉星文才道:“玉儿,你怎么会到这里?安老伯呢?”
安玉轻轻叹了口气,“吉大哥,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四年前,你负伤昏迷,随军从喜峰口撤走,日本人自然占了三屯营。爹带着我辗转到了昌平,谁料这姓殷的在日本人支持下成立了什么‘冀东自治政府’。接着便征兵拉夫,搞得天怒人怨。我爹这么大年纪,竟也被他们拉去当民夫……”
“安老伯一身武功,怎么会让他们拉去?”
“自从我爹那次吐血后,身子骨大不如前,总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不想再与人起争端。却不料这一去……”
吉星文眼前似是红光一闪,那热血喷在锻得通红的刀身上,激起一股青烟。他不由伸手握住腰间佩刀刀柄,长叹一声。
安玉忽道:“吉大哥,这不是讲话的地方。我在红袖楼等你罢。”
吉星文也不想离开大厅太久,听她一说,点头道:“那好。我公事一了便去红袖楼。”
他见红玉背影转出院子,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大厅。一进大厅,他就感到一阵肃杀之气。他环顾左右,只见众人还在座位上端坐,却没了方才饮酒作歌的悠闲气氛。
吉星文再看时,见宋哲元面前放着一份文件和一支笔。宋哲元面沉如水,眉头拧在一起,额头上微微渗出一层细碎的汗珠。他不明所以,刚刚回到座位上,就听田代皖一郎冷冷道:“宋军长,还要考虑这么半天么?这《中日华北经济提携协定》(注:该协定已于当年三月签署)对你我双方都有利,你何乐而不为?”
宋哲元抬起头来道:“田代将军,这协定事关重大,我如何能做主,要请示南京才能决定。”
田代皖一郎紧盯着宋哲元道:“宋军长,谁不知道在华北的土地上,只要你同意的事,南京方面决不会不答应。”
宋哲元道:“我虽是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但此协定牵扯太多,恕我不能签字。”
田代胡子翘了一下,“这么说,宋军长是决定不签的了?”
吉星文见宋哲元两腮鼓了一鼓,缓缓摇了摇头。
大厅中静得让人窒息。
吉星文握刀柄的手一紧,身子已经微微离开了座位。
忽听田代皖一郎放声大笑,如夜枭厉声啼叫。笑声象钻到人心里一般让人难受。
笑声猛地止住。田代皖一郎道:“宋军长不愿签就算了,我们以后再议吧。可别搅了宴会。”他拍一拍手,四名身着和服、手执军刀的日本人从后厅转出来,向众人一躬,便排成四方形站好,拉开架势。看样子是要继续表演舞刀一类的节目。
吉星文大感奇怪。方才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宋哲元当场拒绝了田代皖一郎,连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留。按日本人的作为,只怕难以轻易了结。孰知田代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揭过去了,还要继续饮宴。他斜眼去看宋哲元,见宋哲元眼中也有一丝迷惑。
厅中那四个日本人已经一招一式比划起日本刀来。吉星文对这些日本人的刀舞也看过几次,并不陌生,只觉动作缓慢,与实战不可同日而语。大概是专门为了表演而将实战的刀法化成了舞蹈,就如同中国古时的剑器舞一般。
四个人的动作倒也整齐,进退有据,出刀收刀中规中矩。吉星文见这几个人的路数,知道这套刀舞大概还有几十招才能结束。他不禁一边看着,一边暗想实战中如何对敌出招。
再过一阵,那四个人连进五步,每进一步都双手握刀,由上而下直劈。这刀舞已入高潮。
四把刀同时劈来,吉星文不慌不忙将手中的木棍抡开,只听“丁丁丁”几声,四把刀都被荡了开去。吉星文双手发力,拧棍突刺,对面的士兵来不及躲闪,看着木棍刺到眼前,竟张着嘴楞在那里。吉星文木棍点在他胸口上,喝道:“反应这么慢。要是鬼子一刺刀过来,还有命么?”
那士兵道:“营长,刀短棍长,我们根本够不到你,哪还能还手?”
吉星文闻言一楞,手中的木棍不由落在地上。他喃喃道:“是啊,刀短棍长……”半晌才接道,“你们先去吧。”
他一个人在空地上踱来踱去,脑子里盘旋来去的就是“刀短棍长”这四个字,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吉星文又摇了摇头,转回身向营地走去。他刚一转身,一个人低头迎面匆匆走来。两人都是思索心事,一时不防,撞在一起。吉星文感觉一股大力撞来,竟被撞得倒退几步。他忙是一个旋子接千斤坠,才稳住身形。吉星文抬头见迎面的来人,不禁有些吃惊。原来这人竟是安平安。他从小习武,下盘扎得甚稳,却不料被一个老人几乎撞倒。
安平安楞了一楞,忙道:“吉营长,对不住。撞到你了?”
吉星文不答,反问道:“安老伯,没看出你还是会家子啊?”
安平安面上略闪过一丝拘谨道,“我年轻时家里倒也殷实,又爱拳脚武艺,花钱请了不少人来教。后来曾有缘遇到名师指点,因此上会点三脚猫的功夫。”
安平安话虽说的客气,但吉星文知道,他一把年纪,还能一下把自己撞开,就决不是只会三脚猫的功夫。只是安平安自己谦虚,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转过话题道:“安老伯,你这是从营里来么?可是旅长找你?”
安平安道:“刚才赵旅长找我去,问我村里会打铁的有多少人,能不能尽快多打些刀出来。这村里倒是有我几个徒弟,再加上军队里打铁出身的,也能凑上十几个人。只是时间紧迫,又没有足够的生铁,只怕一时间打不出千八百把大刀啊!”
“千八百把大刀?”吉星文顿时明白。方才刘天长说了日本人炮火厉害,要找安平安商量打造大刀的事。如今再听安平安一说,他立时想到,只怕军长宋哲元是想组织大刀队突袭了。虽说此举太过冒险,但面对装备精良的日本人,也没别的办法了。他一想到这儿,“刀短棍长”几个字又钻进他脑海里,不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危险啊!”
安平安见他脸上表情古怪,竟有三分颓丧,问道:“吉营长,什么事?”
吉星文随口道:“我知道军长的意思。但安老伯你说,刀再长也长不过日本人的枪刺,刀短枪长,这仗不是危险了么?”
安平安嘴唇微微动了动,片刻才道:“那也……未必”
吉星文看着他表情,问道:“安老伯,你说什么?”
安平安缓缓道:“我看刀虽短,却也未必敌不过刺刀。兵器只有长短大小的分别,并无优劣。”
他说到后面两句,忽然将脸扬起,眼中射出异样的神采,似乎与那个打铁的安老头判若两人。吉星文见他这般神色,喜道:“安老伯,你一定知道怎么用大刀破刺刀,是不是?”
安平安摇头道:“不是大刀破刺刀,兵器间没有上下、高低、贵贱,只要使得好了,大刀可破刺刀,刺刀也可破大刀。”
吉星文忙抓住安平安双臂,“安老伯,好,不管这么多,你先教我大刀如何能赢得了刺刀,快来!”
安平安摆手道:“赵旅长还要我赶紧打造大刀……”
吉星文忙打断他话,“安老伯,你让其他人先打,我去跟旅长说,你先教我们,我这就去……”
不过片刻功夫,吉星文跑了回来。赵登禹和团长王长海也跟在他身后。又不多时,空场上集合了一队队士兵。
安平安见了这阵势,不禁连连搓手。吉星文跑到他跟前道:“安老伯,旅长也来了。我们大家都等着跟你学了。时间紧迫!”
安平安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点头道:“好吧!那麻烦吉营长去拿一柄大刀、一杆枪来。”刘天长听得,早跑去抱了几把刀和几杆枪来,还带来几根木棍。
安平安俯身在一堆兵器中捡了捡,挑了一把只有约二尺长的刀片,抬头道:“吉营长,你挑根枪就来吧。”说罢双手怀抱大刀迎风而立。就这么随便一站,吉星文不禁喝了声采。眼前哪里还是那个打铁的老铁匠,分明变成了一个气定神闲、凝如山岳的武林高手。
吉星文顺手一抄,掂起一杆七尺红缨枪,叫声“安老伯小心”,双手一拧,分心刺去。
安平安不闪不避,见枪尖离心口不过尺许,右手一推,大刀斜立着挥出。刀背与枪尖一撞,将枪尖撞开。安平安手腕一翻,用刀背横着压住枪杆,忽地顺水推舟平平削去。吉星文只觉手上一震一沉,刀刃已到眼前。他不由撒手扔枪笑道:“安老伯好刀法,这招顺水推舟我也学过,可绝对使不了这么精。”
安平安也笑道:“再来!”
吉星文拾起枪来,举枪又刺。方才他还怕伤到安平安,只用了五成力气。如今见安平安轻描淡写便迫得自己撒手扔枪,这一招就使上了八成劲力。
安平安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待枪尖离前胸不远了,忽然身子一侧,让过花枪锋芒。吉星文也不见他脚下如何动作,似是轻巧地转了个身,便欺进自己身前三尺以内。枪长七尺,只要敌人进了身前七尺范围,便发挥不出威力。如今安平安进到他身前三尺,自是有胜无败。安平安将手中刀虚晃一下。吉星文忙道:“安老伯,我又输了。”
安平安撤开身子,将刀虚劈一下道:“再试!”
吉星文这次打起十二分精神,用力将花枪一拧,幻出三、四个枪头,将安平安前胸都笼罩在一片枪影之下。安平安这次更加从容,看枪头堪堪挨到衣襟,猛然向后一纵。吉星文的枪一下刺了个空。正当他旧力已逝、新力未生之际,安平安跨步向前,左手一探,已抓住枪尖后半尺处,右手大刀往枪杆上一贴。
吉星文忙叫:“安老伯,再试再试。”安平安放开枪杆,抱元守一站好。
吉星文见三次出手都是一招即败,略思忖一下,挺枪又刺。枪尖将到安平安前胸未到之际,吉星文猛然手腕一抖,挽出两朵枪花,斜刺安平安两肋。也未见安平安如何挥刀,只听丁丁两声,两枪都被安平安挡开。安平安趁着间不容发之机,中宫抢进,刀锋又递到了吉星文面前。
吉星文抛下花枪笑道:“不用再试了。安老伯你的武功高出我太多。我甘拜下风。”
安平安也放下手中大刀,道:“枪是百兵之贼,刀是百兵之王。贼可擒王,王也可破贼。以刀破枪,关键在王者风范。枪长刀短,故刀不可随枪走,必须后发制人。枪来时不可慌乱,当静如处子,稳如泰山,身前尺许之内无长无短,何来枪长刀短之优劣?当使枪者力尽力生之际,便是出刀之时。刀一出手,必动若脱兔,疾似流星。刀既动,身便随。只要使刀者抢进中宫,将枪掠在外门,自然随心所欲,百胜而无一败。”
吉星文听他侃侃而谈,都是武学精要,不由佩服得连连点头。一直在旁的赵登禹插话道:“安老伯,你说的不错。但我们这些士兵,却没有你这样的武功。道理虽是如此,临阵时却未必用得上。”
安平安点头道:“赵旅长说的是。我方才说了,兵器间没有上下、高低、贵贱之分。只要使得好了,大刀可破刺刀,刺刀也可破大刀。谁胜谁败,全看过招人的修为功力深浅。不过,我料日本兵中也未必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而且日本军中击刺招数简明,不象中国枪法百家杂陈,繁复多变。若有三天时间,我挑些简明易行的刀招,和大家切磋切磋……”
赵登禹点头道:“三天时间……不知三天能打出多少大刀?”
安平安低头思索片刻道:“我和几个徒弟,加上军中会打铁的人,若昼夜不停,一天可打百把左右。三天就是三百把。”
赵登禹也沉思半晌,道:“军中也携有大刀,不知有多少。加上这三百把,总也有五六百了。昔年关羽手下五百校刀手,便纵横天下。我二十九军只要有五百大刀队,便可杀杀他鬼子的威风。”
安平安接道:“赵旅长,要是选出五百个兄弟,可得尽快集合起来。否则三天时间不算长啊!”
赵登禹尚未答话,安平安听身后有人道:“爹,这里一切自有赵旅长和吉营长他们做主。”
安平安回头,见女儿安玉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安平安不好意思笑道:“看我都说糊涂了。”安玉走近来,给安平安擦去脸上的汗珠道:“爹,你歇息会儿吧。吉营长他们也累了。”
吉星文犹自回味安平安方才论刀枪的一段话,听安玉两次提他,顺口道:“安姑娘别总是营长长、营长短的,看我比你大上几岁,就叫我吉大哥吧。”他话一出口,安玉脸上一红,不由垂下头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