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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山峻岭中裹着一个曲子沟村，村里散落42户人家。这是某县的边缘村，因为交通不便利，所以，沟里的人把山里的土特产人挑肩扛地卖出去买回点生活用品外，和外界就很少有联系了。

村里的人除会计有六年级文化外，其他人都不识字。外面的人称这个村是文氓村。

这个村还有一个特点，家家户户都有算盘，打算盘是传承。按照老辈人的说法，算盘打得好，心里有“小九九”。所以，这个村还有一个绰号——算计村。

要问这个村里的人为什么热衷于打算盘？这个答案出乎人们所料，表面是传统偏好，实则是为了争夺村会计那个职务。

村里的会计，那是在队长一人之下，二三百口人之上的实权人物，这个职务可比当队长好多了。队长得想在前干在前，家里的活没工夫干，让老婆孩子受苦累；这还不算，当队长管事难免得罪人，在农村，三亲六戚的，得罪一人，多人出来作对，冤家对头多了，在村里就无法立足；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果队长一件事情考虑得不周全，还得挨骂承担责任。

可会计呢，最重的活，就是端着个算盘，有时连算盘都不用端；分配或买卖时，在物品和价钱上给谁撩上一点抹去一点都是他说了算；这个职务既不得罪人又拢络人，不吃力却讨好。当会计不仅对个人有利，而且对家人也有好处。会计家的活儿，有人争抢着给干；会计夫妻的双亲都让人另眼看待，过生日收礼都比别人家的礼厚重。

或许有人不信，会计一手遮天，难道队长能容忍他吗？别忘了，会计可是“秘密”的知情人，他设计让有私心的队长占一，他暗自拿二，反而还得受他的拿捏。既使队长是“包公”型的队长，能说公道话，处事能够一碗水端平，但是，越是说公道话办公平事，就越得罪人。在这个村，队长得罪谁也不能轻易得罪会计，否则，他一呼百应，轻者队长颜面无存，重者就会落选或被轰下台。更何况队长没有直接撤免会计的权利。队长是由村民选举，大多数人拥护你就当；会计是由村民竞争，谁打算盘第一谁干。这是村里不成文的规矩。

要问现任队长是谁？他叫王二虎，五十多岁，车轴汉子。别看他打算盘输给会计，在这个村的农活管理上，是蝎子的尾巴——独一份。队长有两个儿子，是双胞胎，据接生婆说，两个孩子出生时，老二顶着老大的脚出来见世面的。他这两个儿子，不说是十分像，也得说是九分九九的像，两个儿子站在一起，做父亲的都分不出老大老二来。这哥俩的个头胖瘦肤色声调动作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有队长的老婆也就是孩子的母亲才能分辨出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

要问这个会计是谁？他叫甄精明，刚沾上四十岁的边，头发天生卷，白脸，站着端着算盘时，像女人头上的梅花簪。他谈吐时的动作表情声调能逗得女人们笑弯腰，却恶心得男人们反胃。如果给会计穿上女人的服装，和他的媳妇站在一起，忽略喉结，会计比他的女人还女人。夫妻俩没有孩子，有人会解释:两个女人在一起，怎么会有孩子呢。

会计可是老会计了，是“三朝元老”。现任队长是第二次当队长。第一次当队长得罪了会计被整下台。如今，他俩又搭档两年了。这两年，队长只是个有职无权带头吃苦挨累受气的窝囊队长。会计哪能放过王二虎呢？谁让他当年和自己竞争会计呢？

六年前，村民们选王二虎当队长，他考虑自己快奔五十岁的人啦，当队长太操心受累，要是当上会计挺好的。于是，他和甄精明竞争会计，没想到输得很惨。输就输吧，技不如人他也认账。但是，甄精明当众休辱他，让他无地自容。更可恨的是，当初当队长指责他私分东西，反被他整下台。那时，他暗自发誓把出这一口气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心里有个算盘:让大儿子王勇跟自己学农，把自己干农活的本事全传给儿子，成为村子里独一无二的农把式；把十四岁的二儿子王智交给城里的妹妹管，去城里读书学本事，文化水平要高于甄精明。将来两个儿子，一工一农，一文一武，把孩子培养出来和你甄精明这个绝户比，我王二虎是真正的赢家。

那年，王二虎亲自把二儿子送到城里妹妹家的，让妹妹给孩子找个读书学文化的地方，特别嘱咐妹妹亲自教孩子打算盘。妹妹盯着哥哥的眼神，诡秘地笑了，哥哥也回了一个神秘的笑，兄妹相互一笑知玄机。妹妹是一个大厂的财务科长，打算盘是县里的名人。凑巧，二儿子王智特别喜欢打算盘，他姑姑还特别疼爱他，经他姑姑的传授肯定错不了。

村会计甄精明是知道王二虎的妹妹的大名的，是他羡慕佩服的人物。但是，这也成了他炫耀的资本，因为他打算盘赢了名人的哥哥。

队长王二虎“吃一堑，长一智”，忍辱负重的功夫还是值得称道的。无论会计怎么耍戏贬损，他都是笑呵呵的，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从容应对。在他的眼神里，总是闪烁着一种希望的光。

二儿子去城里六年了，这六年，他时刻不忘记当年的竞争会计之辱，更不会忘记当初当队长被轰下台的委屈和这两年所受会计的软刀子扎人的折磨。好在离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一九五六年，又到了竞争会计的年份。对王二虎来说，这是充满希望的一年，是梦想成真的一年。王二虎充满了自信。

曲子沟村竞选会计的程序和日程是这样安排的:

十二月八日是竞争会计自愿报名的日子，十二月十八日是群争选二的日子，十二月二十八日是二争一的日子。

十二月八日早晨，队长王二虎带着星光就坐起来了，其实这一夜他翻来覆去地也没睡多大一会儿。天亮了，王二虎朝老伴瞄了一眼，她还在熟睡。他想，应该把让老大王勇报名竞选会计的事情告诉她了。王二虎这个人，自己谋划的事情不到临近关头，别说是妻子儿女，就连神仙他也不会吐露半字的。

王二虎先是轻触老伴一下，见没有反映，就用两手抓着她的肩膀晃了两下，老伴不耐烦地问:“你又想折腾什么？”

“你别胡想。我告诉你，今天让老大去报名竞选会计。你早点做饭，给老大找件像样的衣服，让他穿利索点的。”

“你又想一出是一出的，这事你怎么不早点说？再说，儿子怎么做，应该你做父亲的去说。”王二虎的老伴，别看她嘴上不满意，还是痛痛快快地起床去照办。

王二虎把老伴折腾起来又到西屋把还在打鼾的大儿子摇醒:“今天是十二月八日，吃完饭你到队部去报名参加竞选会计。”

王勇蹭地坐起:“什么，我去报名竞选会计，我怎么可能竞争过他？”

“没志气的东西！叫你去你就去，听我的安排没有错。”王二虎转身出去。

王勇搔着后脑勺，心想:这老人家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干脆不去想了，老人家咋说就咋办，反正去报名也不可耻，起码我还有敢于竞争的勇气。

王勇起床，洗把脸，扒拉一碗饭，穿一身干净没有补钉的衣服来到队部报名。队部里有队长也就是自己的父亲，还有会计、保管、民兵排长和妇女队长，村班子成员齐了。

王勇报名竞选会计，除了自己的父亲外，其他人都很惊讶！是的，王勇的算盘功夫是不赖，但是，和现任会计竞争也太不自量力了吧，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会计甄精明笑得眼睛成了两条褶:“欢迎大侄子报名，有志气，有胆量，有希望，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说实在话，真要是没人和我竞争还真没有意思，预祝你成功！”王勇听出甄精明说的都是反话，在场的其他几个人更熟知会计笑里藏刀话里充满着凛冽的杀气，预言王勇还得同样受当年他爹之辱。

报名参加会计竞争的除会计甄精明和王勇外，还有四个人，那四个人还是看王勇报名才报名的。不得不承认，敢于和甄精明竞争会计，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是敢报名就是小青年的一大进步。

十二月十八日，村部屋里容不下看热闹的人，为了让社员们看清竞争实况，队长安排人把门板和窗户卸下来。

比赛开始的时间都过了，赛桌前只有会计甄精明和王勇等待着，另外四个人迟迟没有露面，看来是临阵当了逃兵了。考评小组的人一商量，原定群争选二，现在就两个人，也就不用争了。妇女队长敞开她的大嗓门通知社员们等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再来看甄会计和王勇的二争一。社员们把王勇的不自量力和弃考的四个人当作笑谈散去。

队部赛桌前的甄精明没有动，他拉着王勇也别动，考评的人都很纳闷。

甄精明拿着他那女人的腔调，当着考评人的面劝王勇:“小子，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二争一你也放弃吧，人贵有自知之明。”甄精明想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多有料可吹的！

“你别门缝里瞧人，也别高兴得太早了，谁输谁赢得看较量结果，我王勇会让你刮目相看的，到时你别晕过去就行！”王勇自知不如人但气势不让人。

“嘿，你小子还学会了精神胜利法，我不是小瞧你，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你就是耗子尾巴上的疖子——没多大的能(脓)水。”会计说完放出的怪笑声，王勇感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气得起身往外走，临出门前狠狠地说出三个字:“等着瞧！”

十二月二十七日，队长王二虎做了两项安排:在队部大院搭成一个戏台子，台高一米，台子三面和顶部都围罩上蓬布；安排专人负责在二十八号竞考时，台上台下多放几个火盆，烧松树塔和干牛粪取暖；让妇女队长通知全体社员明天来队部看二争一；又让甄精明请大队会计做主考官。另一项安排是自家的，他带着王勇去他姑姑家并把他留在那里，回来时把二儿子王智带了回来。王二虎在妹妹家，听到妹妹夸奖王智特别精灵，记忆力超强，算盘功夫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后，腰板立刻直了，感觉身高长了一寸。

十二月二十八日，这是算计村的难忘的日子。

老天很助力，天蓝蓝的，没有一丝风，冬日如春暖融融的。院内四个火盆里燃着松塔和干牛粪，一股松香味混合着牛粪中的牛气弥漫着队部大院的上空。观看竞选比赛的人们分别围着火盆谈笑等待着。一部分人认为胜负已经明摆着的事，比不比是同一个结果，来观看主要是捧场凑个热闹，反正冬天在家也没什么事情。这部分人是会计的亲朋好友及支持者。也有一部分人心里盼望着王勇赢，尤其是弃赛的那四个人心里替王勇加油。但是，也有少数人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态，谁当会计都无所谓。

台上的两个火盆里红红火火。负责火盆的青年二宝等几个年轻人真是用心，他们把冒完烟只剩红火的炭盆端上台倒换着，既温暖又祥和。

台中心一排放着三个桌子和三个方凳，左边凳子上坐着甄精明，右边凳子上坐着王勇(王智)，中间坐着大队会计任和，他是主考官，台上两侧坐着考评四人。

甄精明的桌子上摆着他多年久赢不输的铁算盘，脸上一付盛气凌人胜券在握的样子；王勇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精致轻巧的算盘(这个算盘是他姑姑的)，表现出一派坦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台上台下的人除队长王二虎外，都对王勇的神态很是惊讶，没有想到王勇在这个场合表现得出奇的老练自然，真打了预言王勇二争一时会慌了手脚未争先输的人的脸。

竞争开始前，主考官先讲了竞争规则和题量题型，题量是十道题，每道题是二十个数字，题型是加减乘除混合运算，以准和快取胜。

竞争开始了，主考官念着数字:三个16875，再加上七个16875，再加上999乘以999，再除以……甄精明拨算盘的姿态像个钢琴师，拨珠的速度像鸡啄米，拨动的算盘声啪啪响，更是助长了他的神气。大家对他的珠算水平打心里赞佩！再看王勇，心不在焉似的，左眼看着主考官和甄精明，右眼瞄着观众，根本不看算盘，而手指老半天才拨动几下珠子。台上台下的人都替他着急，这孩子怎么傻了？不行就别比了，别因为竞争会计而把人废了。王勇的父亲王二虎真着急了！这孩子今天怎么了，难道真傻了？他心疼孩子，还心疼多年的用心付水东流，他心里五味杂陈，心里开始埋怨起妹妹来。他不敢再看王勇，不敢看观众，他把头低下来，腰塌下去，身体像个问号呆在那里。

奇迹发生了！在主考官读题完毕，甄精明洋洋得意地抬起头，嘴唇刚要离缝，王勇抓住这个时机报出得数。甄精明听到王勇先于自己报出准确的得数，瞬间白脸变红了，神态不自然了，放在桌子上的手有些躁动。主考官站起身，看看王勇，又看看他的算盘数字，和报数一致，当然也和正确答案一致。他狐疑地坐回原位，接着进行下个考题，王勇题题全是既快又准，总是先于甄精明报出得数。主考官惊讶！暗想，王勇这个能力，别说是会计甄精明，就是自己也得甘败下风。他疑惑不解。他回想王勇当时的动作细节，恍然大悟，王勇这是把心算和珠算巧妙完美地结合，真是神算！

主考官起身宣布，王勇优胜！场下的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继而发出一片赞叹声。甄精明的亲朋好友和支持者露出失望的眼神，惋惜道:“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甄精明此时此景，心里懊恼和难堪。不过，他很快稳定了情绪，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只见他嘴上露出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站起身来，举起胳膊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他面向主考官和考评人员，继而又转向观众郑重其事地说:“今天的会计二争一，王勇胜出，我没什么可说的，俗话说得好，认赌服输。但有一点大家需要考虑，他父亲王二虎是队长，儿子再任会计，我想这样安排不妥吧！”

甄精明这么一提醒，台上考评小组的人都认为提得有道理，台下观众更是议论纷纷，尤其是甄精明的支持者吵嚷得更欢，什么“生产队都成他们家的了”“王二虎父子只能留下一人”等等，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王勇胜出，队长王二虎心里有多高兴就甭提了，心里的窝囊气全被驱散干净，他挺拔了身子，尽力压制着心中的喜悦。至于队长和会计不能出于一家，他事先就考虑到了。于是，他与大队会计和考评小组其他人员提出:“王勇当会计，我这个当父亲的再当队长确实不合适，我退下来让甄精明当队长吧。”甄精明听王二虎提议自己当队长，急头败脸地喊:“那不行，我可不是当队长的料！干农活我不会干，而且我也干不动，我不会答应的。”事情来得突然，考评小组的人一时拿不出好的主意。

王勇对大队会计说:“我提一个建议，你看是否可行。”大队会计示意台上的人静下来听王勇的建议。王勇的眼神迅速瞄了一眼他爸，迟疑了一会儿说:“我父亲年龄大了，他退下来我接替队长，甄叔还当他的会计，我愿意和甄叔作搭档。”

王二虎听儿子王勇这么建议，先是一楞，没想到儿子变得这么成熟有韬略，所提议和自己筹谋的一致，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个建议的奥妙之处:其一，王勇把这个会计让给甄精明，甄精明会心生感激之情的，他对王勇的人品和能力心服口服，以后两人做搭档定会珠联璧合；其二，甄精明有能力，有经验，有群众影响力，用之利大于弊；其三，王勇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又有组织能力和魄力，既胆大心细又心胸宽广，当队长完全胜任。想到这，他表态自己退下来，同意王勇当队长甄精明继续任会计。考评小组成员都表示同意，大队会计向台下社员征求意见，大家表示双手赞成。当然了，这个安排由大队会计向大队领导汇报作最后决定。

甄精明今天是真感动了，他抓住王勇的手:“大侄子，你当队长，我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你的工作，咱俩有尿往一个壶里洒。”王勇说:“今后的工作，非常需要叔叔您多支持帮助，为了咱村，为了全村的老百姓，咱爷俩齐心协力打好一个算盘。”

王勇任队长、甄精明任会计的报告，得到了大队部的批准。此时，二儿子王智已回到城里。大儿子王勇从姑姑家回来，和父亲筹划一番后，带领小队班子成员在这个冬天里制定劈山开石修村路，因地制宜，扩大果树栽培面积，种植药材等发展规划和准备工作，迎接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