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从老家传出来,穿到镇子里的杂货铺里,又从镇子的杂货铺传到外婆村的固定班车上,然后传到外婆耳朵里,最后传到我和哥哥的耳朵里。
爷爷去世了,妈妈让外婆带我们回家。
外婆收拾收拾,领着哥哥和我,背着她的小杂货箱出发了。
我不明白,她去参加爷爷的葬礼,为什么还要背着它,分明里面的东西只能卖给学校的小学生。而且因为她无法坐车,一点点的汽油味也会吐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们的走路回去。那么远,六七十里地呢。
那天,四下里湿漉漉的,雾大得无边无际。我们三个人或竖排或横排,慢悠悠的走细长的省道线上。外婆的小箱子有根宽宽的背带,她将背带挂在头上,箱子顶在腰后,走在最前面或者最外侧。
我已经认得很多地方了,当初对我而言白茫茫的未知世界,渐渐的打开它神秘的面目,被我一点点打开的意识之光照亮。我知道了外婆家和我家的距离,知道了这中间要转的弯,要过的桥,要路过的人家和田野山川。
我还知道在更远的地方有个县城,那里里住着我的大舅舅和小舅舅,外婆的一双儿子,妈妈的哥哥和弟弟。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去那里,之前我之前去过的两次,好像都是突然出现在那,然后又突然离开的,中间并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连接。
外婆家到镇子里,得路过很多很多块稻田,这里的世界,比老家的宽阔多了。那些田会几十块几百块的连接在一起,平平整整,飘飘荡荡。大片的田地中间会点缀着些树木和房子。而远远靠山的角落,会不时有大大小小的村庄。
他们也是守着屋前的田和屋后的山过日子的,只是他们的山上不生竹子,只长一些不高的树,和稀稀拉拉的矮灌木。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山,跟癞子的秃头和烧过似的。
世界真寂静啊,虽然偶尔有车子经过,车轮轰隆轰隆,也偶尔有人戴着草帽牵着牛经过,牛铃叮咚叮咚。但是总觉得只有我们三个默默的走在这大雾里,步履单调漫长。
我已经全然忘记我们交谈了什么。哥哥也许有教我唱歌,我们还停留下来,在路边买小吃,那是一种裹着辣椒粉的糯米饭团。外婆本来要给每个人买一个,但是我却不知怎么矫情了,说自己不想吃。可是等到走远了,哥哥给我咬了一口,舌齿生香,糯米粒粒清晰爽滑,辣椒粉加得恰到好处,我的味觉被辣醒,四周的雾都变香了。
我为自己刚刚的矫情后悔莫及,但是不好意思去讨要,故意往前走的远远的,我感觉口水从我两边的腮帮子里冒出来。外婆哈哈大笑,将她手里的掰了半个给我,我吃完了还是觉得不过瘾,怎后悔刚刚没说要两个。
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从外婆家走到镇子里,在那里,外婆跟熟悉的人打完招呼,竟然坐在十字路口,打开的杂货箱卖起东西来。她一开始就是作的这个打算吧。
先有三两个小孩过来,很快就围过来一群,他们分分用自己的零钱换走外婆箱子里的东西。我和哥哥乖乖的站在旁边看着。我们要拿里面东西,也是要买的。刚刚在路上,奶奶已经做了哥哥五次生意了。
外婆箱子里的小零食只要两毛钱一包,但是每一包里都有一张奖券,奖品从一等到三等不等。一等奖是一把做得很真的步枪,那把当时还非常少见的步枪是外婆箱子里的看家家当,总是能把小孩子们吸引过来。哥哥也非常想要那把步枪,但是刚刚哥哥连着两把什么都没抽到,到是我帮他连抽了三次二等奖。可是二等奖的奖品只是一个比火柴盒还小的坦克模型,连轮子都不能动,比一等奖降低了远不止一个档次。我为没能抽到一等奖微微的抱歉,哥哥惦记那把枪都好久了,此刻他眼神担忧的看着挤在外婆跟前的小孩子,可是他的零花钱已经用光了。
等到孩子都散了,外婆带我们到镇子里的早点店买了早点,就是那我后悔没有要的糯米饭团。那个味道让我牵肠挂肚许久,后来只要出来我就央求妈妈买,等到我上了初中,我也自己去买,可是再也么有吃到过那个味道,我一直怀疑那家店是不是那次之后就关闭或者换人了。
我们重新启程,拐上进村的土路。路开始难走,几乎都是上坡,而且崎岖不平,大小石头大大咧咧的尺在路面上,膈脚得很。
我们走过地势凶险吓人的水库上悬崖,路过神水婆婆庙,路过十一队,穿过林子,越过小溪,半个多小时后就到了姑婆家。
外婆进屋喝水歇脚聊天,跟姑婆打听爷爷去世前的细节。她们惋惜了一会儿,但是气氛马上起来,感叹了一句“时间到了”便岔到了别的好玩的事情上,表情并不再悲伤。时间到了,如同叶子落地,如同雪从天上下下来,一切都是因为,时间到了。
我们再次上路,穿过稻田和人家,也穿过越来越频繁这笔路面的小密林。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姑姑家。姑姑的门紧锁着,外婆站在路边,冲姑姑的邻居打听,他们告知姑姑全家都都已经进山了。
之后的路,几乎都林间的山路了,层层叠叠一直攀爬到山顶,又绕道山后。山后就是我们的老家了,但是我从来也没法弄清具体是哪座山后的哪个位置。如果不是那条路偶尔透露了一点点痕迹,站在外面简直无法猜出里面还有一个村子。而我的爷爷,几天前就在那里去世了。
我已经忘记我们是怎么走下来的,无非是一步步慢慢的腾挪,等我们走到,天已经快黑了。
我们还在大路上,就见到我家的门头挂白色的布,厨房外搭了棚子,院子里都是人。
妈妈到小路上迎接我们,接过外婆手上的东西,询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晚才到。她头上披着白布,身上穿着白衣,腰里扎着麻绳。
我心里更高兴见到妈妈,在被披上白衣,戴上白帽,到堂屋跪爬的时候,仍旧惦念着她,她看起来很累。
家里荒乱而嘈杂,白布乱飘,堂屋里密密麻麻的挂着画着狰狞鬼佛的挂画,我甚至看到一张淡彩色的人身八爪章鱼腿的图案。好几个道士围着棺材唱经,屋子里烟雾缭绕。
那口一直被放在二楼的黑色棺材终于被摆在了堂屋中央、两条长板凳上,盖子已经盖上。外婆走上前去作揖,从她一直拎着的袋子里拿出一条鲜红色的毯子盖在的了黑色的棺材上。“亲家,不冷哦,你走好哦。”
毯子绣着好看的大花。
我和哥哥被家里的忙乱镇住,只会呆呆傻傻的被大人按着磕头,跪爬,站起,坐下……
终于忙完,我松了一口气,我想去找妈妈。
妈妈在厨房里忙,我跑到跟前甜甜的叫她,她身边才是我熟悉的味道,没有比在她身边更让人安心的了。
之后的忙乱我已经不确切记得了。只记得到的那天晚上哥哥在堂屋里像大人那样守到凌晨,第二天他就在客人吃酒席的地方捡到十块钱,妈妈说那是爷爷奖励他的孝心的,让我十分艳羡。希望他能得到他的那把玩具步枪。
哥哥因为是家里的长孙,需要跪在大门口迎接来祭拜的客人,我和弟弟跟多的时间则是在屋前屋后和席间像往常一样追逐打闹。妈妈几次想制止我们,告诉我们家里老了人,可是最后也放弃了。
爷爷出殡前的那天晚上,爸爸和大伯将爷爷的棺材盖重新打开,妈妈将我的弟弟拦在卧房里,叫我们别看。可是我仍旧想在看看爷爷的样子,便悄悄站在门口往客厅里瞧。爷爷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躺在看起来很暖和的被子里,他还是很瘦,香灰一样的白,爸爸把米和枣子还有茶叶塞进爷爷的嘴里,爷爷一动不动。爸爸又把烟台、毛笔、茶壶和扇子放到他身边,爷爷也一动不动。
等到一切弄完,他们举起一个白色的蛇皮袋,将蛇皮袋子里的东西往里倾泻而下——是色的石灰。等到石灰填满棺材,我才开始难受,他们为什么要往里头倒石灰呢,被压在下面,爷爷得多难受啊。在下面,他怎么呼吸呢,不会呛到鼻子里吗。
第二天,棺材被八仙抬出房门,一路往下头的山坡走去。我们跟在爸爸妈妈后面,走一阵子跪一阵,前面的白纸飘到我们身上,身边的锁啦声非常的大,我们走一阵又跪一阵。
他的棺材被放在挖好的土坑边,被放进土坑里后,身边的大人又嚎啕大哭了一阵,大伯母哭的最厉害,声音几乎撕裂。妈妈这是默默的抹了抹眼泪,她侧身告诉并无哭意的我和弟弟,爷爷已经死了,要被埋到地里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我们仍旧没有哭意。
我们轮流往土坑里的棺材撒了几把图,抢了八仙撒下的米豆之后,就用白衣捏着米豆回家吃午饭了。接下去的填土和立碑是八仙的要做的。
不久之后,家里搬丧里的痕迹渐渐消散,借来的板凳桌椅都换回去了,远处近处来的亲戚乡里都回家去了,门头屋内挂的摆布都取下来了,身上的白衣也脱下来了,只剩下堂屋两侧的白的对联和院子地上红色的被炸裂过的鞭炮岁末。
我们的日子有渐渐回归了平静,最后,连外婆也回去了。
山边爷爷的坟也修改好了,渐渐的淡黄色土堆立在山坡高处,墓碑面对着进村的马路。
之后后来每次上二楼,原本拜访棺材的地方,显得特别的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