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仿佛遭了灭顶之灾。
一年里,家族中从四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得癌的就有五人。
所以后来,这也是我们不得不找殷萍,也就是水龙王的前提。
最初,是我二姥爷家的长子没了,还不到六十 。中午有人见他拿了酒瓶在村头闲散。下午回家,拉了黑屎,又急又臭。送去医院,人都凉了。
第二个是我四姥爷的大女儿,四十多岁。得了乳腺癌,说是扩散到了副乳上的淋巴。
下一个是我姑姥姥,我姥爷老大,她是老小,唯一的一个妹妹。姑姥姥得了所谓幸运癌,也就是甲状腺癌,早期。
然后轮到我的母亲,体检查出来肺结节,结节达到了手术标准,去年七月在北京肿瘤医院做的手术,原位癌。
这次去北京手术,多亏了在北京的六姥爷帮忙。他儿子儿媳大学毕业后就来北京发展,买房,生子。如今早已站稳脚跟,他也成了半个北京人,自己一个人乘坐地铁游刃有余。让我母亲很是羡慕。
母亲七月手术,八月复查后离京。
十月,六姥爷打电话来说“霞啊,刚送走你,浩又来了。脑子里长了瘤子,人在宣武医院了。”
浩是五姥爷家的儿子,1982年计划生育如火如荼,就生了一个。
浩10月底手术顺利,11月在北京感染口罩,引起术后感染,说是遭了大罪。
转过年来,就到了2023。六姥爷突然打电话给母亲说“霞啊,我病了,病得比你们都严重的多。”
他去年忙着进京手术的亲戚,自己却不自知已是肠癌晚期。入院检查后无法手术,目前只能姑息治疗。
一连串世事无常下来,搞得人心惶惶。族中几个说话算数的男人聚了几顿酒,就把这事归到了玄学范畴。
不过在中国,这是必然的。
这事由我小舅承包下来。他又外包给了我。
“南下河村里,有个女人,你去找她。进了村啊什么都不用说,别人看你外地人模样,又说要找女人,就知道你是找她了。”
“这么玄。”我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玄,是她太有名,每天找她的看事的人挤破门槛,你得先去预约。记得拿上点礼品,她是不要钱的。什么牛奶了,水果了,茶叶,酒也是可以的。不用太贵的,一二百块钱足以了。”
按小舅的说法,这个女神婆确实很有名。只是我常年在外地,对老家的事一无所知。
母亲说,她叫殷萍。六十左右。十几年前开始看事的,这一看就不得了。事事灵验,事事能解。
但她看事之前,其他方面的名气也是不小的。
我问此话怎讲?
母亲叹气,眼神里是女人之间互通的一种惋惜。
1984年,殷萍二十刚出头,找了当庄的一个木匠。结婚不到一年,有天木匠去镇上做活,彻夜未归。
几天后找到时,人跌在村口的机井里,不知死了多久。
殷萍此时已经怀了孕,婆家求着把孩子生下来。只是生下儿子后,孩子留下,殷萍被撵了出来。
殷萍一年后再嫁。嫁了个当庄小工。小工早出晚归去镇上接活,辛苦赚来的钱如数上交。
殷萍暗暗发誓,要给小工再生个儿子。
只是结婚又到了一年多的坎上。有天小工没有按时回来,殷萍想去找,一个打领带的男人把她堵在了门口。
“你男人自己个钻到卡车盲区,这怨不得别人。我是项目负责人,你看一千块钱私了吧。”
殷萍添钱盖了两间新房。这时候,她已经是克死两任丈夫的小有名气的寡妇了。
短时间内,没人敢跟殷萍结婚。但一辈子长着呢。
进入21世纪,殷萍迎来自己第三个男人。
男人是外地人,不知殷萍过往。随建筑队来到南下河村。住到银萍家里算是有个免费的地方落脚。
也许是没有登记结婚的缘故。一年后,男人只是摔断了腿。建筑工地没法呆,回自己老家养伤去了。
殷萍又变回了一个人。
2007,殷萍大学毕业的儿子,抑郁症自杀。自1985年起,母子俩聚少离多。
我驱车到达南下河村时,刚刚雨过天晴。我摇下车窗,水珠刷刷地顺车身往下流。在村口一群中老年妇女的瞩目中,我问出了那个玄之又玄的问题。
“大婶们,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女人……”
“有!我带你去。”
我心中还在讶异,已经有一个穿着朱红色袄子,圆球样的胖女人,起身走到了我摇下的车窗前。我甚至闻到了她嘴里的瓜子味。
“小伙子,你赶的巧啊,我带你去,把车门开开呐。”
我开开车门,胖女人蛄蛹上来,告诉我她是殷萍的邻居。如今村里也都是楼房,殷萍就住她对门。
“小伙子,最里面的楼。”
女人指着前方。话锋一转,又自然而然的说起了殷萍。
殷萍升仙的时候,是在他儿子头七的那个夜晚。
那天,殷萍早上不到六点就起来床,骑了半小时自行车去镇上割了后肘肉,躲成肉馅搅上自己种的韭菜。和面,擀皮。
下午,家里所有的篦子都码满了韭菜馅的水饺。
他儿子最爱吃的就是韭菜馅的水饺 。
午饭过后,天空飘来一片乌云,整个天空阴仄仄的,果不其然傍晚十分下起了暴雨。天地被水线连成一片。
当别人都大门紧闭,呆在干燥舒适的家里同家人一起享受晚饭时。殷萍却盛了两碗水饺冲出门去,冲到了村口不远的十字路口。
“儿啊,儿啊,宽宽的大道任你走。”
火机被按的啪啪作响。可大雨中,火苗却怎么也窜不出来,篮子里的厚厚一打黄纸被浇的稀碎。
殷萍儿子临行前的最后一顿饭,没了黄纸引路,吃不上了。
大雨磅礴,地面覆了一层劈啪作响的气泡。殷萍大声嘶叫,尽管她已经使出全部力气,天旋地转,几度晕厥。但叫声依旧冲不破这密密的雨幕屏障。
终于有夜归的村民发现了殷萍。远远看她宛如一尊石头雕像,盘坐在十字路口。走近些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全身就剩这双眼睛是活的了,就显得这双眼睛更具灵性。
来人一时发怵,竟没敢立马上前。
直到天空那片紫芒一闪,在殷萍头顶集结成一条细细的丝线。是闪,是电。
隆隆声中,来人清晰的听见殷萍说了两个字“设坛!”
“设坛?”我朝胖女人问道。
“是啊,设坛!”
胖女人以为我没有听清,接着她看了看我又咯咯笑了一声。
“殷萍被雷劈了,不是凡人了,成神仙了。从那之后能掐会算,也算是另一种活法的,熬出来了。”
胖女人所说,我倒是有所耳闻。追溯不出原始的信息来源,闲谈,画本,或是小说。
这种女人被雷劈了就有了透视眼了,能给人做ct一样瞧出病灶云云。
那日雨夜,村长先是带人连夜在村委收拾出一间净室。估摸着规矩,小心翼翼摆上香烛贡品。一众村民战战兢兢又风风火火地,把南下河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神仙请入了净室。
殷萍入净室后不吃不喝三天未出。待第四天出来,便说自己是这地界上的水龙王,能断人生死,化解是非。
这事传出去,村委觉得不妥,跟水龙王好生商量。这净室就又搬回了殷萍自己家里。
殷萍家从孤孤单单,变的门庭若市。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看见殷萍化身水龙王的人自认也是占了仙家喜气,逢人就说,越说越玄,只说雨幕中一条白龙钻进殷萍身子。后来,想见殷萍一面就要提前好几天预约了。
殷萍也不都是水龙王的,很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她自己,是个叫殷萍的绝户。也要吃喝拉撒睡,学着村里妇女们玩玩抖音,刷刷视频,听听歌的。
只是每天到了什么特定的时候,当然这个特定并没有什么规律。殷平便化身成了水龙王。
这时,她就比这芸芸众生高了一个档次,村委书记路过她家楼下也要毕恭毕敬的轻轻捏着步子。然后等着的那些人按照预约,拿着礼品一个个上楼朝拜水龙王。
我跟胖女人来到殷萍楼下时,果真有那么五六个人夺着步子,原地打转,时不时朝黑咕隆咚的楼梯口望一眼。
门口停有一辆小卡车,上面捆了些家具。
“楼上屋里啊,人才是满满的,这房子当初分给她的太小。可着殷萍也要搬家了,殷萍明天一走,我们村就静下来了。”胖女人话语落寞。
殷萍要搬家了?赚钱了搬去城里?我心中思存,先前胖女人说赶得巧,敢情是殷萍明天就搬走了。
一个穿搬家公司制服的男人,从楼洞走了出来,双手环抱一个大纸箱,看起来有些吃力。
我瞄了一眼,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
男人将箱子往小卡上一拥,箱子歪了,几本书跌出来,他也不管,转身就钻回了楼门洞。
我对书有着天生的好奇,尽管这次来的目的另有他事。我还是兴冲冲凑到了那箱书跟前。
有本厚厚的线装古籍一下吸引了我,之所以说古籍。源于我导师一直以来的兴趣爱好,他对于古籍的热爱程度,让我耳濡目染也懂了许多。
对于鉴别纸张,笔墨,也有一些自己的见解。
书皮写有《幻龙经》,字体竟然是小篆。我猜测此书为清晚期传抄本。我凑上去闻了闻,字里行间有种极淡的松烟或油烟粉末的味道。
是古籍不假的。
“这是殷萍成仙后写的天书。”胖女人说“有次我去她家里,看她拿着这书比比划划的。我问这是啥,她给我亮了一眼,我一看,这不是天书吗。殷萍说是水龙王上身时写的呢。”
我抓着书的手,用力捏了一下。笑话,这本书比殷萍年纪还大呢。
我没说话,翻开书。说实话得不是专门研究古汉语的,别说通读这本书,想认全所有的字都不容易。
但书中内容讳莫如深,极其晦涩。在此实在不想一一复述。
我是被胖女人打断的。
“小伙子,咋了,不舒服?”
我啪的合上书,一阵小风吹来,吹的我如寒冬腊月掉到了冰窟之中。这才发觉自己是出了一身的虚汗。
接着,胖女人带我上楼,殷萍住在五楼东户,楼房一共五层。门半掩着,从门缝瞄一眼,沙发上坐的全是后脑勺。
屋里家居差不多空了。最后一天,殷萍只留了一张沙发接待。
我不认识殷萍,却一下认出了水龙王。水龙王此时坐在客厅中央的一个摇椅上,穿着寻常妇女的衣服,却十分有男人气度。眼睛只留出一条缝隙,但丝毫没有故弄玄虚的感觉。
“你想看什么啊。”水龙王问。
我双手合十“最近家里总是有人生病,想请水龙王帮忙消灾。”
“处处都圆满的人是必然有灾的。这是自然规律,飞龙在天,亢龙有悔。”
水龙王继续说“当你身边的人都绝户了,天道会补偿你的,你也才有机会步入大道。这是规律交汇之处的极端。而大多数人是寻求中庸的。”
我不得不承认水龙王说话,有心理学基础,玄学轮廓,哲学之美。但我此时却只想尽快离开。
水龙王告诉了我新家的地址,今日人满,我算是预约上了。
驱车离开时,大雨磅礴。我脑中不知为了出现了殷萍在雨幕中嘶吼的画面,接二连三的紫色闪电朝她劈了过来。我本以为这是偶然,是天意。
但按照《幻龙经》所记载。通过修行龙门秘术,克夫杀子后,女子方可引雷成就真龙,飞升成仙。所以这是一本邪修之书。
只是我没有搞明白的是,殷萍本就是为开化的龙门之人,依照传世之书修成正果回归龙门。还是说她无意间获得了这本书,所以才私心起,害了一个又一个的至亲之人。
一个炸雷忽而响起,是春雷。我如梦中惊醒。用力晃了晃脑袋。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我可是不擅长写修真玄幻文的。还是回归现实吧。
可是,要怎么回归现实呢……
那本书的最后,落款可是武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