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到最后都死不瞑目。
老曹是退休教师，心脏不好，长年累月教书育人，严肃慈祥和蔼可亲，学生们一批一批走出校园，成了社会上的精英，中产，或者底层。老曹一年年的耗费心血，最后光荣退休，还带着心脏病。
好在退休了。退休的生活安静闲适，医生嘱咐不能大怒大喜大惊，老曹笑着说，这么多年了，我什么事没经历过，还能有啥让我大惊大喜的！
老曹没说大怒，他想到自己不太听话的女儿。说不太听话好像也不对，就是有点怪，老曹在女儿面前，有时候会一阵心虚。
老曹退休后，闲来无事也不喜欢在家休息，就出门遛弯儿。老师做惯了，喜欢跟人家摆道理。
经常看到街头路尾有人争执，老曹就过去给双方开解一番，道理讲的让双方都心服口服，末了人家问一句：老人家境界高，您是做什么的？
老曹就高兴，我呀！我退休了，这会儿无业游民，我做了40年教师！
人家竖起大拇指，教书育人，我小时候没遇到您这么好的老师，白念书了！
老曹让人家感觉自己白念书了，更高兴了，就笑，说哎呀，职业病！有什么事还找我，我就住xxx。
到了下午，老曹喜欢去咖啡厅看会书。有个咖啡厅叫转角遇见你，开在一条“人”字形公路交叉口，偏僻，安静，放舒缓音乐。老曹喜欢来这，看鲁迅先生，看老舍先生，看梁实秋先生。
老曹觉得挺好，到老了每天还能学习知识，对人生有新感悟，高兴。
这条路上人少，老曹喜欢坐靠窗的位置。有时候会把目光转向窗外，放空思绪，看车来车往，偶尔一两个行人。
有次看到一对母子从窗前走过，走的不远，被一条大狼狗吓哭了，老曹想上去，远远看见大狼狗满脸凶相，有点怯意，没站起来。老花眼看远处看的准。
不过也有点不高兴，谁呀，把狗栓在路边上，没公德心，赶明见了要好好说他两句！
后来也忘了这事。老曹照旧是每天上午公园遛弯，公园锻炼的都认识他了，见了都叫曹老师。曹老师高兴，一一回招呼。
下午还去咖啡厅看书。
这天忽然听见争吵，有个女声高昂嘹亮，大声叫喊：赔我家狗！
老曹起身一看，路上一女人对一男人边扯边骂，一条大狼狗躺在地上，一小孩蹲大狗旁边哭哭啼啼。
老曹看明白了，这男人也见过几次，每回被大狼狗吓一跳，看来是趁机报复给狗下药了，女的应该是狗主人。
老曹把书签夹在书缝里，合上，站起来整理下衣服，走到柜台前结了账，特意要了钢镚儿，一会要坐公交回家，装进裤子口袋，走到店门口，推开挤在门口观望的两个服务员，走向一男一女。
女人还在撕扯男人，男的眼神恍惚，嘴里念着谁让你把狗养在这吓人的。女人拳打脚踢，赔我家狗！
老曹咳嗽一声，加入战局。
那个，别吵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吵吵闹闹多丢人！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这俩人不打了，回头一看，有位神采奕奕的老先生看着他俩，眼里有严肃和慈爱，让人想起人民教师。
这样的目光下，俩人都觉得自己是做错事的学生，开始畏手畏脚，女的胆大点，指着男的说：他！他把我家狗药死了！
男的满脸通红，抬起头，张嘴想争辩，又觉得人家说的对，没说出话来。
老曹说，这个事我也知道点，但你家狗为什么养路边？这小伙子天天从这过每回都被吓一跳你知道不？有一回你这狗还把一带小孩的母亲吓哭了你知道吗？
多亏栓的紧，要万一狗把铁链子挣开了怎么办，你也是个母亲，你带孩子路上走，一大狼狗冲出来要咬你们你害不害怕？
养狗可以，不能在这养啊！这给走这条路的人带来多大的麻烦！这是妨碍公共安全你知道吗！
女人头低下来了，您说的对，我是有错，可那他也不能……
老曹点头，说我知道，转过头对着男的：你啊！
男人看到有人帮自己说话，正高兴，这句“你啊！”又让他感觉自己犯了不能饶恕的罪，没法弥补，羞愧地低下头。
你做事怎么能这么极端呢？这种事情找警察解决不好吗？什么事情不能靠法律的手段来解决！今天是狗你杀了，明天要是人，你不成杀人犯啦？！
老曹说的痛心疾首，男人听的羞愧难当。一旁的女人看着老曹，忽然惊叫一声：你是曹老师！
老曹回头看着女人，女人惊喜地拍着自己，我，我是李娟啊！
曹老师没想起来，教学生涯中，叫李娟太多了。不过老曹也恍然大悟，李娟啊，我记得当年你成绩还不错。
李娟脸有点红，也不是特别好。不过老师您的言传身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尤其是我初二那年，学校给教职工发福利分房子，您主动把房子让出来给了生物老师，全校师生对您敬佩之情到现在都说不尽啊！
分房子这件事是曹老师一生的骄傲，那时候曹老师在县初中教学，学校以前的学生有发达的，做开发商，给学校送了一栋居民楼，要学校分给教职员工。
校长副校长不必说，教导主任也有，教育局领导关系要打点好，最后到一线教职员工那里，还剩下十套，学校领导班子一合计，就分七套，剩下的算是学校资源。
曹老师因为教育局有人，分得一套。另一位姓李的生物老师家庭困难，一直租房住，这次又没分到房子，不高兴，跟学校闹，要捅到上边去。
那个时候曹老师年轻，又是刚工作，觉得自己这套房子拿的不应该，大义凛然地站出来：我的房子给李老师！
后来曹老师就在自家小破房子里挤了一辈子。人家说老师收入不高，其实挣得不少，但曹老师是真没钱。
曾经有人偷偷来过，县里两个煤老板的儿子在曹老师班上，这俩老板要塞钱给他，求他帮忙开小灶，曹老师当场拒绝，义正言辞正气凛然家国大业一通讲，慷慨激昂。
走的时候两个煤老板互相竖大拇指，这个老师不一般！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来曹老师这里走后门！
曹老师的人品，上到教育局，下到校领导，再到各位家长，个个都赞不绝口，说他有大义！各种荣誉曹老师拿到手软，每次开会，在全校师生面前赞扬曹老师是必要流程。
一旁被训话的男人听到这，也睁大眼睛：您是曹老师，我在市三中读书也听过您的事儿。
老曹想笑，又觉得这个场合不对，说：那个事多少年过去了，不提了，你们两个……
下半句没说完，听见一旁哭的小孩惊叫：大黑！
曹老师看见了挣扎拼命站起来的狗，裂开通红的眼睛，里面全是对世界的恶意，颤抖的腿，凶狠的表情，牙齿沾满白吐沫，老曹被吓呆了。
女人和男人也都被狗这个样子吓到了，急忙往后躲。狗开始动，淌着口水向曹老师扑过来。
“曹老师！”男人和女人远远的叫了一声。
狗还是后继无力，半路软倒地下，抽搐两下，彻底气绝。
曹老师昏倒前，充斥脑海的，都是大狼狗癫狂的嘴脸和通红的眼睛。
曹老师心脏病犯了，送进医院急救房。家属，教育局领导，校领导都来了。医生抢救三个小时，出来对等待的人表示遗憾：我们尽力了，准备后事吧。
人们都涌进病房看望曹老师，曹老师吸着氧，面容平和。教育局领导先上前，说了番带着遗憾，安慰，敬佩的话，让人忍不住想拍手，想拿本记下来。
然后是校领导，说了另一番带着遗憾，安慰，敬佩的话，和教育局领导一个字都没重复。
老曹忽然虚弱地睁开眼睛，大家都有些惊喜，老曹示意要说话，众人上前拔了氧气罩。
老曹：让我…跟女儿…单独待会儿。
众人忙不迭出门。
老曹虚弱的看着小曹，小曹两眼通红，瘪着嘴想哭。
老曹：我走了，好好照顾你妈。
小曹眼泪唰就下来了，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拼命点头。
老曹脸突然红了，情绪激动：器官捐赠家属同意书，你俩都不许签字，我一辈子……一辈子为社会，付出这么多，奉献这么多，谁，谁给过我一点好处，现在死，死还不让我留个全尸！
他抬起头，盯着女儿，双眼通红，表情凶狠，像条濒死的大狼狗：你，你不许签字，听到没有！
小曹吓呆了，忘了点头。老曹说完这番话，劲过去，头落在枕头上，眼睛慢慢合上，面容平和。
器官捐献家属同意书送到小曹面前的时候，她签上母亲和自己的名字。
她想：父亲终于做了点对社会有意义的事儿。
（仿李诞短篇小说《现代人》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