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微光
念恩的离去,如同抽走了穗儿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柱。巨大的悲痛几乎将她彻底压垮,残破的身躯和溃烂的喉咙更是雪上加霜。然而,当那双枯瘦如柴、颤抖不止的手,紧紧握住外孙女小满冰凉而惊恐的小手时,一股超越生死的力量在她体内奔涌。
“拉着外婆走!”
这嘶哑却如金石坠地的五个字,成了穗儿余生的全部信念。她不能倒下,为了念恩留在世间的唯一骨血。穗儿强撑着病体,用尽最后的气力为小满张罗。
生存的压力让穗儿做出了一个无奈却现实的决定。在街坊的介绍下,她找了一个同样孤苦、老实巴交的鳏夫做“晚老伴”。没有花轿,没有喜宴,只有一纸简单的契约和一桌粗陋的饭菜。与其说是婚姻,不如说是两个在寒冬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可怜人,为了共同抚养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而搭伙过日子。
新的老伴姓赵,沉默寡言,身体尚算硬朗,能做点力气活,有一份微薄的看门收入。他待小满尚可,给穗儿和小满提供了一个勉强遮风避雨、能生火做饭的简陋居所。穗儿坐在那简陋的“婚席”主位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为了小满活下去的责任。她紧紧拉着身边小满的手,仿佛那是她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连接。
穗儿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小满身上。她喉咙的伤时好时坏,说话依旧困难,但眼神里的慈爱和关切从未减少。她用嘶哑的声音给她讲那些模糊了年代、只剩下温暖内核的古老故事,避开所有苦难的部分。她像护雏的母鸡,警惕着任何可能伤害小满的人和事。虽然家贫,她总是尽力让小满穿得干净整洁,把有限的食物尽量做得可口些给小满。看着小满一天天长大,从惊恐的小兽变成活泼伶俐的小姑娘,再到亭亭玉立的少女,穗儿布满皱纹的脸上,才会浮现出真切的、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是她在失去念恩后,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亮。
岁月在艰难中流淌。小满终于长大成人。新时代的气息更加浓郁,她读了书,有了工作,也遇到了情投意合的青年。她的婚礼,比穗儿的“晚婚”体面得多,虽然依旧简朴,但充满了年轻人对新生活的希望。穗儿穿着念恩当年为她准备、却从未有机会穿上的那身半新衣裳,坐在主位,看着外孙女穿着时兴的列宁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一刻,穗儿浑浊的老泪纵横,她仿佛看到了念恩的影子,也看到了苦难轮回被打破的希望。她在心中默默告慰女儿:“念恩,看到了吗?小满……她过得很好。”
又过了两年,小满也做了母亲。当那个粉嫩柔软的重外孙被抱到穗儿面前时,老人枯槁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婴儿娇嫩的脸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幸福和深沉沧桑的情绪涌上心头。四世同堂!这是她颠沛流离、饱经苦难的一生中,从未敢奢望过的圆满。她抱着重外孙,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哼起了那首哄过念恩、也哄过小满的、不成调的歌谣。歌声破碎,却充满了无尽的慈爱与满足。
穗儿已经很老很老了。时间带走了她的健康,也抚平了她心中最深的沟壑。晚老伴赵老头前几年已先她而去。她和小满一家住在一起,她行动迟缓,耳朵背了,眼睛也花了,但心却异常平静。她常常坐在窗边的小板凳上,眯着眼晒太阳,看着重外孙在院子里蹒跚学步、咿呀学语,一看就是大半天。那是她生命最后的、宁静的港湾。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一场来势汹汹的流感席卷了小镇。小满一家都中了招,连襁褓中的孩子也未能幸免,好在年轻,恢复得快。穗儿年迈体衰,没能躲过。起初只是咳嗽、低烧,家人没太在意,以为老人只是寻常着凉。小满拖着病体给外婆熬了姜汤,喂了寻常的感冒药。
然而,这场看似普通的感冒,对于油尽灯枯的穗儿来说,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身体早已被一生的苦难和那次喉咙的重创掏空了底子,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低烧很快转成高烧,咳嗽变得剧烈而空洞,呼吸也急促困难起来。普通的药物毫无作用。
穗儿在昏沉的高热中,似乎听到了外孙女的呼唤。她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依旧努力地聚焦在小满泪流满面的脸上。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小满把耳朵贴近外婆的嘴边,只听到几个破碎的音节:“……满……好……孩……子……别……哭……”
穗儿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床边摇篮里已经退烧、正吮吸着手指的重外孙,那小小的身影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晃动。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满足的笑意,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氤氲开来……
————仅以此文献给那些渺小而坚韧的先辈,他们的脊梁是时光长河中不灭的薪火,深埋在血脉里的不屈是生生不息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