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穗谣11

第11章 断根


张老爷的丧事,在王明远老辣的算计和穗儿惊险的“表演”下,总算有惊无险地办完了。那场假孕风波暂时堵住了宗族夺产的汹汹之口,张之禄等人虽心有不甘,但在王明远借助官场人脉施压和“遗腹子”这面大旗的威慑下,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张府暂时维持着一种脆弱而紧张的平静。


王氏成了真正的寡妇,也是张府名义上的掌舵人。她经历了丧夫之痛和夺产之危,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变得阴郁而多疑。对穗儿,她的态度更加复杂: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是穗儿那场以假乱真的“怀孕”戏码,在关键时刻保住了张家的产业,也保住了她正室夫人的地位和未来可能的依靠(那个假想中的“儿子”);另一方面,那份根深蒂固的轻贱、掌控欲以及因丧夫而迁怒的怨恨,并未消失。穗儿母女依旧住在后罩房那间厢房,待遇比丧事期间好些,但依旧被严密监视着,行动受限。王明远在帮女儿稳住局面后,已返回邻县衙门,但留下了几个心腹仆役,并时常书信指点。


就在这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时刻,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身影,如同嗅到腐肉气味的秃鹫,再次出现在了张府侧门——李王氏。


她显然听到了风声。张老爷死了,张家只剩个寡妇和一个幼女,还有个据说怀孕的妾室。她并不知道怀孕是假的。在她那被赌瘾和市侩浸透的脑子里,立刻盘算开了:张家大树倒了,穗儿这丫头片子带着个赔钱货女儿,还有个没出世的拖油瓶,在张家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那王夫人自身难保,还能容得下她们?不如趁现在把人接走!穗儿还年轻,虽说生过孩子,但模样比以前更周正了些,找个肯出价的鳏夫或者续弦困难的小户人家卖了,或者……她眼珠一转,想到了更“划算”的去处——那些暗门子或者小地方的半掩门,专收这种有点姿色、生养过的妇人,价钱也不低!念恩那小丫头片子,养几年也能换钱!


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李王氏换上了一身半旧却浆洗得还算干净的衣裳,脸上堆起自认为“慈爱”的笑容,拍响了张府的侧门。


“我是穗儿她娘!来接我闺女回家的!” 她嗓门洪亮,带着一种理直气壮。


消息传到后罩房,穗儿正在给念恩喂一小碗米糊。听到“娘”这个字,她的手猛地一抖,勺子里的米糊洒了出来,烫到了念恩的小手。念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娘?” 穗儿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谷底。那个在滂沱大雨中将她推出家门的女人,那个为了赌债将她“典”卖的女人,那个在她被张家“退货”时嫌她没带回银钱、骂她“赔钱货”、“废物”的女人……她竟然又来了?


恐惧、厌恶、还有一丝被深埋的、属于童年对母亲本能的渴望,瞬间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冰凉。但这一次,恐惧和厌恶迅速压倒了那丝微弱的渴望。她太了解她的母亲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此刻出现,绝无半分真心,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她一定是以为自己母女在张家没了依靠,想来“捡便宜”,想再次把她当成货物卖掉!


王氏巴不得甩掉这个麻烦,刘妈得了王氏的示意,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对穗儿道:“二姐,你娘来接你了。夫人说了,如今府里艰难,你娘若肯接你回去骨肉团聚,也是好事。念恩小姐……毕竟是张家血脉,自然要留在府里的。”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刀,直指穗儿的软肋——分离她和念恩!


穗儿猛地抬起头,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而剧烈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是护犊的疯狂,更是对眼前这所谓“母亲”彻底死心后的决绝!


她迅速擦干净念恩手上的米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一松手就会被夺走。然后,她挺直了那一直习惯性佝偻的脊背,对刘妈说:“我去见她。”


侧门的小耳房里,李王氏正不耐烦地踱步,盘算着待会儿怎么开口要钱:接女儿走,张家总得给点“补偿”吧?。门开了,穗儿抱着念恩走了进来。


李王氏眼睛一亮,立刻堆上笑容迎上去:“哎哟!我的穗儿!娘可算见着你了!瞧瞧,都瘦了!在张家受委屈了吧?” 她伸手想去摸穗儿的脸,却被穗儿侧身避开。


穗儿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像冰锥,刺得李王氏笑容一僵。


“娘,你怎么来了?” 穗儿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疏离和警惕。


“瞧你这孩子说的!” 李王氏讪讪地收回手,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娘来接你回家啊!张家老爷都走了,你留在这里算怎么回事?看人脸色,寄人篱下?还带着这么个小拖油瓶!” 她嫌弃地瞥了一眼念恩,“听娘的,跟娘回去!娘给你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强过在这里受罪!” “好人家”三个字,她说得格外意味深长。


穗儿的心彻底冷了。果然!和她想的一模一样!她看着李王氏那张写满贪婪和算计的脸,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滂沱大雨中被推出家门时的绝望,被骂“赔钱货”、“废物”时的刺骨冰冷……这个女人,从未把她当过女儿,只当她是可以随时变卖换钱的物件!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力量从心底涌起。为了念恩,她必须斩断这最后的、也是最具毒性的根!


“回家?” 穗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决绝,“哪个家?是那个为了赌债把我卖了的家?还是那个嫌我没带回银子、把我扔在张家门口的家?”


李王氏被噎得脸色涨红,恼羞成怒:“你!你这死丫头!怎么跟娘说话的?我那是为你好!张家当时……”


“为我好?” 穗儿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为我好就是把我推进火坑?为我好就是在我走投无路时再踩上一脚?为我好就是现在又想把我当成货物卖掉,换你的赌本?!”


“你……你胡说什么!” 李王氏被戳中心事,气急败坏地扬起手,“看我不打死你这个不孝女!”


穗儿没有躲闪,反而上前一步,将怀里的念恩护得更紧,仰起脸,死死盯着李王氏扬起的巴掌,眼神里是豁出一切的冰冷和倔强:“你打!你尽管打!打死了我,张家正好报官!看看官府是治我‘不孝’,还是治你‘卖女逼女、图财害命’!别忘了,我现在还是张家的人!我女儿是张家的小姐!”


“张家小姐?” 李王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念恩嗤笑道,“一个贱婢生的丫头片子,算哪门子小姐?张家自己都……”


“她姓张!” 穗儿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声音如同淬火的铁,“她爹是张之谦!她是上了张家族谱的!张家再难,也轮不到你来糟践她!” 这是穗儿第一次如此大声地维护女儿的身份,用她所能抓住的一切依仗。


李王氏被穗儿的气势震住了,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她看着女儿那双燃烧着愤怒和决绝的眼睛,再看看她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穿着细软绸衣的小丫头,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曾经逆来顺受的女儿,真的不一样了。她有了软肋(念恩),却也因为这软肋,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硬骨和勇气!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她搓圆捏扁的“赔钱货”了。


“好!好!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李王氏收回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穗儿的鼻子破口大骂,“攀上高枝儿了,就不认亲娘了是吧?行!你有种!你就带着这个小野种在这破落户里等死吧!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等那王寡妇容不下你们,把你卖到窑子里去的时候,别哭着来求我!” 她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穗儿脸上,最终狠狠一跺脚,转身冲出了耳房,背影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李王氏那令人作呕的咒骂。


耳房里瞬间安静下来。穗儿抱着念恩,身体因为刚才的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着。她低头看着女儿清澈懵懂的大眼睛,念恩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脸,咿呀道:“娘……不气……”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释然同时涌上穗儿的心头。她紧紧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她柔软的发顶,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这一次,不是屈辱的泪,不是绝望的泪,而是斩断枷锁、与过去彻底决裂后,混杂着悲伤、后怕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自由的泪。


她拒绝了那个名为“家”的深渊。她为了女儿,第一次真正挺直了脊梁,反抗了那带给她无尽苦难的生母。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险,张家并非乐土,王氏心思难测,那假孕的危机也如影随形。但至少,这一刻,她亲手为自己和念恩,选择了一条路——留在张家,与女儿在一起。哪怕风雨飘摇,也要在这深宅的夹缝中,为女儿搏一个未来。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穗儿”,也不是虚幻的“二姐”,她是念恩的娘!这个身份,是她唯一认可、也唯一愿意为之拼尽所有的身份。


门外的刘妈将这场母女决裂听得一清二楚,撇了撇嘴,转身去向王氏汇报。王氏听完,只是冷笑一声:“倒是个狠心的。随她去吧。看紧了就是。” 对她而言,赶走了李王氏这个麻烦,穗儿母女又牢牢捏在手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穗儿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在王氏看来,不过是蝼蚁的挣扎,不值一提。


穗儿擦干眼泪,抱着念恩,一步一步走回那间冰冷的厢房。每一步,都比来时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定。她知道,她亲手斩断了血缘的根,却也在这深宅的废墟上,为自己和女儿,扎下了另一条充满荆棘、却必须走下去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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