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穗谣9


第9章:惊变与崩塌


这样的日子,在微光与枷锁的撕扯中,竟也过了一年。


念恩已经能跌跌撞撞地走路,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粉雕玉琢的小脸像极了她生母的清秀。穗儿的世界,几乎缩小到了这间厢房和女儿的身影里。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偷来的、带着枷锁的温暖,将对未来的恐惧和对王氏的警惕深埋在心底。王氏的“期待”如同悬顶之剑,随着穗儿身体的日渐恢复(至少表面如此),那无形的压力也日益沉重。张之谦偶尔会来看看念恩,对这个唯一的女儿(至少目前是)流露出些许天伦之乐,但对穗儿,依旧是那层不变的、冰冷的漠然。


平静(或者说压抑的平衡)在一个寻常的黄昏被彻底打破。


那日,张之谦从衙门回来,神色疲惫。秋意渐浓,院中落叶堆积。他心事重重地穿过前院,走向内宅。一个新来的粗使小厮正抡着斧头,将一根粗大的硬木劈得木屑纷飞。就在张之谦经过他身旁时,那小厮一斧头劈偏,“咔嚓”一声,一块尖锐的、带着毛刺的硬木屑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迸溅起来!


“哎哟!” 张之谦只觉得脸颊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捂住脸,指缝间已渗出殷红的血珠。那木屑不偏不倚,在他左侧颧骨下方划开了一道半寸左右的口子,虽然不深,但边缘粗糙,沾满了污秽的木屑和尘土。


“混账东西!” 张之谦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那小厮,“眼瞎了吗?!”


小厮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管家闻声赶来,见状也是大惊失色,连忙呵斥下人,又赶紧叫人去请大夫。


伤口看似不大,清洗上药后,张之谦也并未太在意,只当是晦气,严惩了那小厮便罢。王氏得知,也只是心疼地抱怨了几句,亲自给他换了药。


然而,厄运就此降临。


不过两三日,张之谦便觉得伤口处隐隐作痛,继而红肿发烫,半边脸颊都开始肿胀起来。请来的大夫换了几个,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那红肿不仅未消,反而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整个左脸乃至下颌、脖颈都肿得发亮发硬,皮肤绷得如同熟透的桃子,颜色也变得青紫可怖。他高烧不退,神志也开始模糊不清,口中时而胡言乱语,时而痛苦呻吟。


“破……破伤风!” 最后一个被请来的老名医,把了脉,查看了那已经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的伤口,脸色惨白地摇头,“邪毒入血,攻心侵脑……太迟了……恕老朽……回天乏术……”


“破伤风”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将王氏震得魂飞魄散。她扑到张之谦床前,看着丈夫那肿得面目全非、痛苦扭曲的脸,听着他喉咙里发出的“咯咯”的痰鸣声,整个人都瘫软了。她哭喊着求名医救命,重金许诺,然而名医只是摇头叹息。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张府的地狱。张之谦的脸肿胀得如同巨大的肉瘤,五官都挤在一起,狰狞可怖。他浑身剧烈抽搐,牙关紧咬,颈项强直如铁板,任何一点光线和声响都引发他更剧烈的痉挛和痛苦嘶吼。曾经威严体面的张大人,如今成了一具在极度痛苦中挣扎的恐怖躯壳。


王氏日夜守在床边,哭干了眼泪,人也迅速憔悴下去,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疯狂。府中上下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仆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


仅仅挣扎了不到十日,在一个阴冷的凌晨,张之谦在最后一次剧烈的全身抽搐后,终于停止了呼吸。他那肿胀如斗、青紫狰狞的脸上,凝固着生前最后的无边痛苦。



张府的天,塌了。


白幡挂起,哀乐低回。曾经门庭若市的张府,此刻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悲恸和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王氏一身缟素,跪在灵堂正中,哭得几度昏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失去依靠的巨大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她不再是那个持重雍容的主母,而是一个骤然丧夫、无子傍身的可怜寡妇。


穗儿也被允许抱着懵懂的念恩,跪在灵堂角落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她同样穿着粗糙的麻衣,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她的恐惧,比悲伤更甚。张老爷死了!那个掌握着她和女儿命运、也是王氏所有指望的靠山,轰然倒塌了!王氏会怎样?她们母女会怎样?那个悬在头顶的“生儿子”的利剑似乎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更可怕的风暴。她紧紧抱着念恩,仿佛这是她唯一的浮木。


灵堂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除了王氏的哭声和偶尔响起的哀乐,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前来吊唁的宾客神色各异,有真切的哀悼,有虚伪的叹息,更多的则是掩藏不住的打量和算计。张府偌大的家业,如今只剩一个寡妇和一个尚在襁褓的庶女—甚至很多人并不真正承认念恩的地位,如同一块巨大的、无人看守的肥肉,吸引着无数贪婪的目光。宗族内几位辈分高的叔伯,眼神更是闪烁不定,低声商议着什么。


穗儿能感受到那些落在她和念恩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探究、轻蔑、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恶意。她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怀中的念恩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到,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发出细微的呜咽。穗儿赶紧轻轻拍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细声安抚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王氏在灵前哭诉着丈夫的早逝,痛斥着命运的不公,字字泣血。然而,在她偶尔抬起泪眼、扫过角落里那对孤女寡母时,那眼神深处,除了深不见底的悲痛,竟也翻涌起一股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恨!是的,怨恨!她恨那个劈柴的蠢货小厮!她恨那些医术不精的庸医!她恨老天爷不开眼!

但在这巨大的恨意之下,还有一丝隐秘却无法忽视的怨毒,指向了角落里那个抱着孩子的身影——穗儿!如果不是为了子嗣,如果不是为了张家香火,老爷怎么会纳妾?又怎么会……有后面这些事?如果不是穗儿肚子不争气,第一胎只生了个女儿,老爷又怎会……怎会还存着再要儿子的心思?如果……如果穗儿能早点生下儿子,老爷有了后,或许就不会……不会走得这么不甘心?或者,至少张家有后,她这个寡妇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任人鱼肉!


这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王氏的心。她知道这迁怒毫无道理,甚至荒谬,但在极度的悲痛和恐惧之下,她需要一个宣泄的对象,一个可以承载她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而穗儿,这个卑微的、签了死契的、靠“勾引”老爷生下女儿的奴婢,无疑成了最好的靶子。


灵堂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王氏苍白憔悴、充满恨意的脸,也映照着角落里穗儿那单薄无助、瑟瑟发抖的身影。张之谦冰冷的棺椁停在中央,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预示着张府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和混乱的风暴。穗儿抱着她唯一的女儿,在这令人窒息的灵堂里,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王氏那充满怨恨的一瞥,让她如坠冰窟,比失去张老爷本身,更让她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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