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穗谣10

第10章 假孕


灵堂的压抑被一阵喧哗粗暴地撕裂。以张之谦的堂兄张之禄为首的几位宗族叔伯,带着一群气势汹汹的族人,闯了进来。他们无视王氏的悲泣,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张府气派的灵堂和隐约可见的后院楼阁。


“弟妹,节哀顺变。” 张之禄假惺惺地拱了拱手,语气却不容置疑,“之谦兄弟走得突然,留下这偌大家业和一个襁褓中的丫头片子,实在令人痛心。你一个妇道人家,无子傍身,如何支撑门户?我等身为宗亲,不能坐视张家基业旁落,更不能让你孤儿寡母受委屈!”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经族中商议,决定由我暂代主持中馈!为节省开支,体恤弟妹辛劳,府中仆役除必要看守外,一律遣散!弟妹你……还是回你王家暂住,由你父兄照拂,也免得在此触景伤情!” 他目光扫过角落里抱着念恩、如同受惊鹌鹑般的穗儿,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至于这个来历不明的贱婢和她生的丫头?哼!签了死契的下人,张家自会处置,或卖或配,弟妹就不必操心了!我看‘如意楼’就是个不错的去处!”


“如意楼”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穗儿的心脏!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死死抱住懵懂的念恩,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卖入青楼?那她和念恩……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


王氏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愤怒和绝望的火焰:“张之禄!你……你们这是要夺我家产!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吗?!老爷尸骨未寒,你们就……”


“弟妹此言差矣!” 另一个族老打断她,义正辞严,“我等正是为了之谦兄弟的身后事和张家基业着想!你无子,按族规,产业就该由族中代为掌管!遣散闲人,送你回门,都是为你好!至于这婢女,本就是张家私产,如何处置,族中自有公断!轮不到你一个外姓妇人置喙!” “外姓妇人”四个字,像刀子一样剜着王氏的心。


灵堂内气氛剑拔弩张,仆役们噤若寒蝉,宗族之人虎视眈眈,王氏孤立无援,穗儿母女命悬一线。眼看张之禄就要挥手让人强行执行,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诸位宗亲,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藏青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者,带着一个小厮,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正是王氏的父亲,在邻县衙门做了几十年师爷的王明远。


“爹!” 王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悲呼一声,泪水再次涌出。


王明远对女儿点了点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先是对着张之谦的灵柩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转向张之禄等人,脸上带着一种官场老吏特有的、不卑不亢又深不可测的笑意。


“张兄,各位族老,” 王明远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朽王明远,是婉贞(王氏闺名)的父亲。惊闻贤婿噩耗,星夜赶来,不想正遇此事。”


张之禄皱了皱眉,对这位在衙门里浸淫多年的老讼棍本能地有些忌惮,但仗着人多势众和族规,依旧强硬道:“原来是王师爷。此乃张氏宗族内务,还望王师爷莫要插手。”


“宗族内务,老朽自然不便置喙。” 王明远捋了捋胡须,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电般扫过众人,“只是,诸位口口声声说婉贞无子,要收回产业,遣散仆役……此言差矣!谁说我女儿无子?谁说我张家无后?!”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王氏都愣住了,茫然地看着父亲。


王明远不理会众人的惊愕,目光精准地投向角落里的穗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穗儿姑娘,腹中所怀,正是之谦贤婿的遗腹子!已有三月有余!”


“什么?!” 张之禄等人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看向穗儿。


穗儿更是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她……怀孕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惊恐地看向王明远。


王明远给了她一个极其严厉、充满警告和命令意味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不想死,就照做!


王氏瞬间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这是绝境中唯一的一线生机!她反应极快,立刻扑到穗儿身边,一改之前的怨恨疏离,紧紧抓住穗儿冰凉的手,眼中瞬间蓄满泪水,这次是真的有些激动,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爹!您……您说的是真的?穗儿她……她真的又有了老爷的骨肉?天可怜见!张家有后了!老爷……老爷您在天有灵啊!” 她哭喊着转向灵柩,情真意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穗儿身上。穗儿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要将她烧穿。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冷,但在王明远那冰冷如刀的目光和王氏“情真意切”的抓握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想起了念恩,想起了青楼的恐怖……她必须活下去,为了念恩!


她猛地低下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装的,是真的恐惧到了极点。但这颤抖,在众人眼中,却成了“激动”和“害羞”。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细若蚊蝇、却清晰可辨的声音:“……是……是有了……” 这三个字,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不可能!” 张之禄厉声喝道,眼神狐疑地在穗儿平坦的小腹和王明远脸上扫视,“空口无凭!你说有就有?有何凭证?!”


“凭证?” 王明远冷笑一声,气定神闲,“三月身孕,尚未显怀,这是常理!但脉象骗不了人!老朽来前,已请了本县最有名的妇科圣手孙大夫在府外等候,可即刻请进来为穗儿姑娘诊脉!张兄若不信,也可另请名医一同会诊!如何?” 他目光如炬,逼视着张之禄,语气充满了自信和压迫感。


张之禄等人顿时语塞。他们敢强行夺产,是仗着王氏无子这个“理”。如今突然冒出个“遗腹子”,虽然可疑,但王明远敢当众提出请名医验脉,显然有所倚仗!万一真诊出喜脉,他们强行夺产逼走寡妇、甚至要卖其“孕妾”的行径,传出去不仅名声扫地,更是触犯了律法!这老讼棍,果然狠毒!


看着王明远成竹在胸、王氏悲喜交加、穗儿“羞怯”颤抖的样子,张之禄等人心中惊疑不定,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犹豫和退缩。强行动手,风险太大。


王明远趁热打铁,语气转为沉痛而恳切:“张兄,各位族老!之谦贤婿新丧,尸骨未寒!当务之急,是让他入土为安!婉贞身为正妻,怀有身孕的穗儿亦是张家功臣,她们理应共同为夫主执幡送葬,以全夫妻、主仆之情!待丧事办妥,贤婿入土为安后,若诸位对穗儿腹中胎儿仍有疑虑,再请名医会诊不迟!若确是我张家血脉,自然要好好生养,延续香火;若……若有不实,”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老朽身为婉贞之父,第一个不饶她!届时,张家要如何处置这欺主的贱婢,老朽绝无二话!如何?”


这番话,软硬兼施,滴水不漏。既给了宗族台阶下,强调了当前“丧事为大”的礼法,又画下了“秋后算账”的界限,暂时保住了王氏和穗儿母女的“名分”和安全。更关键的是,他把“验明正身”的时间推到了丧事之后,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张之禄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被这老狐狸算计了,但在大义名分和王明远展现出的“证据”面前,他此刻若再强行发难,必失人心,甚至可能惹上官非。他死死盯着“瑟瑟发抖”的穗儿和“悲喜交加”的王氏,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王明远,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就依王师爷所言!先办丧事!待之谦入土后,再论此事!走!” 他狠狠一甩袖子,带着同样脸色难看的族人,悻悻离去。


灵堂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王氏压抑的抽泣声和穗儿剧烈的心跳声。


王明远看着宗族众人离去的背影,眼神冰冷。他转向女儿王氏,低声道:“立刻封锁消息!对外就说穗儿有孕,胎像不稳,需要静养,丧事期间不见外人!灵堂这边,你亲自盯着!” 他又看向几乎虚脱的穗儿,语气森然:“你!从现在起,给我装得像一点!若有半点差池,你和那小丫头片子,就等着进‘如意楼’吧!”


穗儿浑身一颤,死死抱紧怀中的念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一场更凶险的戏,才刚刚开始。她必须演下去,为了念恩,也为了这渺茫的生机。


接下来的日子,张府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白幡依旧,哀乐不断,但暗流汹涌。


王氏强忍悲痛,打起十二分精神主持丧事,对外宣称穗儿因“突闻噩耗,悲痛过度,胎气不稳”,需卧床静养,由她亲自照料,谢绝一切探视。王明远则利用他多年师爷的人脉和手段,在衙门和宗族间周旋,软硬兼施,极力稳住局面。


穗儿被彻底“保护”起来,关在那间小厢房里,由王氏的心腹刘妈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她被迫开始“表演”:

每天清晨,刘妈会端来一碗气味浓烈的汤水,逼她喝下。很快,胃里便翻江倒海,让她真的呕吐不止,脸色苍白,演足了“害喜”的戏码。吐出的秽物被刘妈小心处理掉,作为“证据”。送来的饭菜变得清淡,却逼她必须吃下,并做出“胃口不佳”、“挑食”的样子。每日雷打不动地灌下苦涩的“安胎药”(实则是普通补药或无关紧要的方子)。王氏又让人找来柔软的棉布,让刘妈悄悄地在穗儿小腹处缠裹出微微隆起的弧度,外面罩上宽松的麻衣孝服。穗儿走路也被要求微微后仰,手时不时护住小腹。


每一次“表演”,都让穗儿感到无比屈辱和恐惧。她像一个提线木偶,被王氏和王明远操控着,行走在刀尖之上。她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一次干呕,每一次护腹的动作,都做得无比“真实”,因为她知道,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稍有破绽,便是万劫不复。


终于到了出殡之日。


天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冷雨。张府门前,白茫茫一片。王氏一身重孝,手持引魂幡,走在灵柩最前方,脸色苍白憔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悲戚之情溢于言表。


而在王氏身后半步,同样一身重孝、头戴孝帽的穗儿出现了!她微微低着头,一手紧紧牵着懵懂不知事、也被裹在小小孝服里的念恩,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无比“自然”地护着自己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脸色苍白,眼神带着巨大的哀伤和一种“强忍悲痛、为胎儿着想”的隐忍。雨水打湿了她的孝服,勾勒出那“孕肚”的轮廓,更添了几分凄楚可怜。


这一幕,如同投入水面的巨石,在送葬的人群和围观的街坊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和议论!

“快看!那个……就是张老爷的妾室?真怀孕了?”

“是啊!你看那肚子!得有几个月了吧?”

“唉,真是可怜,老爷刚走,留下这孤儿寡母,还有个没出世的孩子……”

“张家总算还有后,老天开眼啊!”

“王夫人也真是大度,还让她出来执幡送葬……”

“听说胎像不稳,强撑着出来的,不容易啊……”


议论声中,同情占据了主流。穗儿那“护腹”的动作和凄楚的神情,成了最有力的无声证明。隐藏在人群中的张之禄等人,看着穗儿那“显怀”的肚子和王氏哀戚却坚定的背影,脸色铁青,却再也说不出“无子”的话来。


灵柩在哀乐和漫天飘洒的纸钱中缓缓移动。穗儿紧紧牵着念恩的小手,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恐惧的汗水流进她的脖颈。她感受着腰间那虚假的隆起,听着周围的议论,心中没有半分“得逞”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沉重。她护着的不是胎儿,是她和念恩摇摇欲坠的命运。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穗儿,一位渺小却真实的女性,用自己的小脚丈量过七十多年的时光。她在世时是一株小草,去世后也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灵魂之...
    雨中炊烟阅读 393评论 0 5
  • 第五章 帐里帐外 自被拨到王氏夫人院里伺候,穗儿的生活确实发生了些微变化,尽管这变化对她麻木的心境而言,不过是换...
    雨中炊烟阅读 503评论 0 6
  • 第9章:惊变与崩塌 这样的日子,在微光与枷锁的撕扯中,竟也过了一年。 念恩已经能跌跌撞撞地走路,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
    雨中炊烟阅读 16评论 0 1
  • 第8章:枷锁与微光 厢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穗儿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像被彻底碾碎又草草缝合,每一次呼吸都牵...
    雨中炊烟阅读 43评论 0 1
  • 第七章:弄瓦之叹 日子在帐内帐外的煎熬与死寂般的等待中滑过...
    雨中炊烟阅读 27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