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枷锁与微光
厢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穗儿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像被彻底碾碎又草草缝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意识模糊间,她似乎听到婴儿微弱的哭声,但那声音又远又飘渺,她想伸手,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前院书房内,气氛凝重。张之谦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王氏坐在一旁,脸上已不见产房外的失态,恢复了惯常的持重,只是眉宇间那份愁绪更深了。
“是个女儿……” 张之谦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失落。多年的期盼,精心的安排,最终落得一场空。无子的阴云不仅未散,反而因这“弄瓦之喜”更添了几分旁支的窃窃私语。
“老爷,” 王氏深吸一口气,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算计,“女儿……也是张家的血脉,总好过膝下空空。况且,穗儿年纪还小,身子……经此一遭,好好调养,未必不能再有。”
张之谦抬眼看向王氏,眼神锐利:“你的意思是?”
“妾身的意思是,” 王氏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这孩子,不能再交给乳娘了。”
“哦?” 张之谦有些意外。
“老爷您想,” 王氏条理清晰,“一来,穗儿是生母,她的奶水对孩子最好,这是天经地义。二来……” 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让她亲自喂养,日夜与孩子在一处,才能更快地恢复身子,也才能……更快地再怀上下一胎!乳娘再好,终究隔了一层,不利于穗儿调养和……再生养。”
张之谦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王氏的算计直白而冷酷,却正中他心中最深的渴望——儿子!一个能继承张家香火、堵住悠悠众口的儿子!女儿?不过是权宜之计,是通向最终目标的……一个步骤。
“再者,” 王氏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掌控的意味,“孩子放在她身边养着,由我亲自看着,也省得她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让她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本分——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张家开枝散叶!有了这个孩子在身边,既是念想,也是……牵绊。”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张之谦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夫人思虑周全。就依你之言。只是……务必看紧了。莫要让她恃子生骄,乱了规矩。”
“老爷放心,” 王氏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妾身自有分寸。”
当穗儿从昏沉中稍微清醒,感到胸口胀痛难忍时,刘妈抱着那个小小的、裹在锦绣襁褓中的婴儿走了进来。
“二姐,夫人开恩,允你亲自喂养姐儿。” 刘妈的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将襁褓递到穗儿眼前,“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要惜福,好好把姐儿奶大,养好身子,莫辜负了夫人和老爷的期望!”
穗儿怔怔地看着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这就是她的女儿?那个在她身体里孕育了十个月,又几乎将她撕裂带走的生命?一种陌生而汹涌的、近乎本能的悸动瞬间冲垮了她麻木的心防。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一团温热。
当婴儿本能地寻到乳源,用力吮吸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暖流同时席卷了穗儿。痛楚来自于生产后尚未恢复的创伤,而那股暖流……却像一道微弱却倔强的光,穿透了她灵魂深处厚重的冰层。她低头看着怀中拼命吸吮的小生命,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微微翕动的鼻翼、还有那细软得不可思议的胎发……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婴儿的襁褓上。
这是她的女儿!是她在这冰冷绝望的世上,唯一真正血脉相连的骨肉!穗儿的活动依旧被严格限制在这间小厢房及门口巴掌大的小院里,名义上是需要好好静养。
刘妈成了厢房里的“总管”。为了下奶和恢复,那丰盛的一日三餐穗儿必须全部吃完;无论白天黑夜,孩子一哭就必须喂奶,刘妈记录孩子的每一次吃奶和排泄、穗儿的情绪和言行。
王氏每日必来“看女儿”。她抱着孩子,仔细检查孩子的气色、重量,询问奶水是否充足。她对孩子的态度带着一种矜持的、物主般的“喜爱”,而对穗儿,则永远是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话题永远围绕着“孩子要壮实”、“你要尽快养好身子”、“张家需要子嗣”打转。每一次王氏抱起孩子,穗儿的心都揪紧,生怕她将孩子抱走不还。
哺乳的日子,是穗儿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冰火交织的体验。
女儿——被王氏命名为“张念恩”(寓意感念张家恩德)——成了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依偎在她怀里,贪婪地吮吸着乳汁时,是她唯一感到自己是“活着”、是被需要的时刻。看着念恩一天天褪去红皱,变得白皙圆润,看着她第一次无意识地微笑,第一次努力地抬起小脑袋……穗儿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名为“希望”和“爱”的涟漪。这份爱,纯粹而汹涌,是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的,包括那个早已模糊的“娘”。
为了念恩,她强迫自己吞下那些油腻的、令人作呕的催奶汤水;为了念恩,她忍受着身体未愈的疼痛,一次次在深夜起身哺乳;为了念恩,她甚至能在刘妈刻薄的唠叨和王氏冰冷的审视下,强挤出一点卑微的顺从。念恩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是她灵魂深处最柔软的铠甲,也是她最致命的软肋。
然而,这份母爱之光,也被王氏巧妙地锻造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好好喂奶,念恩壮实了,老爷夫人才高兴。”
“你自己也要多吃,身子养好了,才能给念恩添个弟弟!”
“念恩可是张家的掌上明珠,你可得仔细着,若有个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别总抱着念恩,让她自己躺着,你也好生歇着,养好身子要紧(为下一胎)!”
王氏和刘妈的每一句话,都像无形的锁链,将穗儿对女儿的爱与“为张家生育儿子”的责任紧紧捆绑在一起。她们利用她对女儿的本能眷恋,将她更深地禁锢在生育工具的牢笼里。每一次哺乳,每一次凝视女儿,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她爱她的女儿,但这爱,却成了她必须尽快再次怀孕、再次承受屈辱和痛苦的鞭策。
在王氏“精心”的调养和严密监控下,穗儿的身体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苍白的脸颊有了些血色,凹陷的眼窝稍稍丰润,甚至因哺乳而略显丰腴。但这种恢复,带着一种被催熟的、不健康的虚浮感。她的眼神,在看向念恩时,会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但在其他时候,尤其是面对王氏和刘妈时,那层麻木的硬壳下,却沉淀着更深的隐忍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困兽般的警惕。
她抱着女儿,感受着那小小的、温热的生命在自己怀中安稳呼吸,心中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迷茫。她爱念恩,胜过自己的生命。但她也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只是念恩的“二姐”,一个随时可能被剥夺母亲身份的奶娘。而王氏那“过两年再生一个儿子”的期待,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每一次身体的恢复,都像是在走向下一场酷刑的刑场。
微光与枷锁同在,希望与绝望共生。穗儿抱着她唯一的珍宝——女儿念恩,在这间看似被“优待”、实则步步惊心的厢房里,一日日地熬着。她贪婪地汲取着与女儿相处的每一刻温暖,也恐惧着那随时可能降临的、将她再次推入深渊的“使命”。张家的深宅,因这个小小女婴的到来,似乎暂时平静,却在这平静的表象下,酝酿着更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