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玉米骨头
食堂解散的混乱之后,穗儿带着病弱的念恩和年幼的小满,站在已成废墟的家门前。屋子已经没有门,没有窗,没有了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隔墙,断壁残垣在寒风中无声地嘲笑着她们的归来。没有时间悲痛,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穗儿强撑着几乎被绝望压垮的身体,再次踏上寻找栖身之所的路。这一次,连镇子边缘那间昏暗的小屋也成了奢望。最终,她们在更偏僻、更破败的角落,找到了一间比之前更小、更阴暗、租金稍低些的屋子。墙壁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地面是坑洼的泥地。但至少,还有四面墙,一个能遮点风雨的顶。
念恩的病,在接连的打击和恶劣的环境中,愈发沉重。咳嗽日夜不休,咳得撕心裂肺,时常带出血丝。原本清秀的脸庞瘦削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银行的工资,因她长期病假,已缩水到仅够勉强支付最便宜的房租和那点微薄的药费。生活的重担,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穗儿佝偻的背上。
小满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脸蜡黄,大大的眼睛里时常带着饥饿的懵懂。念恩看着女儿,心如刀绞,总是把自己碗里本就少得可怜的糊糊拨一大半给小满。穗儿则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为了省下每一口粮食给病重的女儿和年幼的外孙女,穗儿开始了她生命中最隐秘、也最苦涩的“进食”。
镇上的粮店凭票供应着有限的、掺着大量粗糠和麸皮的玉米面或红薯干。这点宝贵的粮食,穗儿全部精心做成了念恩和小满的饭食——尽量熬得稠些的糊糊,或者蒸成粗粝的窝头。她自己呢?
她盯上了粮店角落里,那些被人们当作燃料或饲料、几乎不要钱的——没有玉米粒的棒子芯(玉米骨头)。
趁着清晨或黄昏人少,穗儿佝偻着身子,用破布包着头脸,像个拾荒者一样,悄悄来到粮店后门堆放杂物的地方,在垃圾堆里翻拣那些被丢弃的、干枯坚硬的玉米骨头。她将它们小心地收集起来,藏在怀里或破布袋中,像做贼一样匆匆带回那间低矮的小屋。
夜深人静,念恩和小满睡熟后(或者她以为她们睡熟了),便是穗儿“工作”的时候。她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用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费力地将那些坚硬如骨的玉米棒子芯砍成小块。然后,她找来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放在地上,用另一块小些的石头,一下、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捶打、碾磨那些碎块。寂静的夜里,只有这单调而沉重的“咚咚”声,伴随着念恩压抑的咳嗽,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坚硬的玉米骨头极难碾碎,往往耗费极大的力气,也只能得到一小捧粗糙不堪、掺杂着大量木质纤维的灰褐色粉末。这便是穗儿为自己准备的“口粮”。
每天,当念恩和小满开始吃她们那份掺了糠的糊糊时,穗儿便背过身去,或者借口去屋外看看。她将那一小捧玉米骨头粉末,用很少的水搅和成粘稠的一团,有时连水也省了,就那么干咽下去。
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坚硬的木质纤维像无数细小的砂砾,摩擦着喉咙和食道,每一次吞咽都如同酷刑,嘴里植物纤维干燥腐朽的苦涩和土腥气,形成一团难以化开的、令人作呕的糊状物,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强迫自己吞下去。
穗儿默默地忍受着。她佝偻着背,低着头,艰难地吞咽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和深深的皱纹。只要能省下一口粮食给念恩和小满,再难吃,再痛苦,她也甘之如饴。这玉米骨头的滋味,便是她作为母亲、作为外祖母,所能给予的最后、最卑微、也最深沉的爱与守护。
然而,厄运并未放过这位垂暮的老人。一天深夜,她照例在碾磨那些坚硬的玉米骨头。或许是因为连日饥饿体力不支,或许是因为心神恍惚,一块特别尖锐的骨刺碎片在捶打时猛地崩溅起来!
“呃!” 穗儿一声短促的痛呼,捂住了喉咙。那尖锐的碎片如同微型刀片,瞬间在她干涩脆弱的喉咙内壁划开了一道口子!剧痛伴随着强烈的异物感和灼烧感袭来,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想将那碎片咳出,却只咳出点点带着血丝的唾沫。
喉咙的剧痛让她无法再吞咽任何东西,连喝口水都如同刀割。她不敢声张,怕惊醒了念恩和小满,更怕她们发现自己在吃什么。她只能强忍着,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捂着喉咙,默默忍受着那火烧火燎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每一次试图吞咽口水都带来钻心的痛楚。
第二天,念恩发现母亲脸色异常苍白,嘴唇干裂,神情痛苦,连水都喝不下去,问起来,穗儿只是虚弱地摇头,含糊地说:“没事……嗓子……有点疼……上火……” 她依旧挣扎着起身,想去给念恩熬药,给外孙女准备那点可怜的吃食。
但喉咙的伤远比她想象的严重。那道伤口在缺乏营养和清洁的环境下,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开始红肿发炎。疼痛加剧,低烧也找上门来。她无法再吞咽那粗糙的玉米骨头粉末,甚至连最稀薄的米汤都难以下咽。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本就瘦削的身体变得更加形销骨立,眼窝深陷,走路都摇摇晃晃。
念恩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和那迅速衰败的身体,心急如焚。她拖着病体,四处求寻找她微薄工资能负担得起的医药,而得到的药对穗儿喉咙深处的伤口效果甚微。她隐约猜到母亲可能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伤了喉咙,但每次问起,穗儿只是闭着眼摇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小满似乎也感觉到了外婆的巨大痛苦。她不再缠着外婆要吃的,而是学着穗儿的样子,用小手笨拙地帮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或者安静地坐在穗儿床边,用小手轻轻摸摸外婆枯瘦的手。
小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念恩的咳嗽声,穗儿喉咙里因疼痛和吞咽困难发出的压抑呻吟,小满小心翼翼的行动……交织成一曲绝望而心碎的挽歌。
饥饿、病痛、喉咙的致命伤……三重折磨如同三条冰冷的锁链,紧紧缠绕着穗儿残存的生命。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气息微弱,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清醒的片刻,她的目光总是努力地追随着念恩和小满的身影,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牵挂、不舍,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对玉米骨头那苦涩滋味的最后告别。
她知道,自己可能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但她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着生命之绳,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能多守护她的念恩和小满一天,哪怕只有一天。玉米骨头划破的不仅是她的喉咙,更是她生命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她的爱,无声地流淌在这间破败小屋的每一个角落,沉重得令人窒息,却也纯粹得如同寒夜里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