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残阳与新生
时间飞逝。当张念恩以优异的成绩从女子师范学堂毕业,并顺利考入县城一家新式银行做职员时,这在当时已是了不起的进步,而此时的张府早已不复当年荣光。曾经几进几出、仆从如云的深宅大院,如今只剩下最后一进还算宽敞的院子。前几进的院落早已变卖抵债或荒废拆除。家中仆役只剩一个年迈的门房和一个负责浆洗做饭的粗使婆子。城里的产业荡然无存,只剩下乡下几亩薄田,租给佃户,收成勉强糊口。
王氏老了。多年的寡居、家业的凋零、世事的变迁,将她身上最后一点主母的锐气也消磨殆尽。她变得沉默寡言,深居简出,终日与佛经为伴,精神也有些恍惚,对家事已完全放手。昔日的威严变成了暮气沉沉。
真正支撑着这个残破家庭的,是穗儿和刚满十六岁、踏入社会的张念恩。
穗儿依旧顶着“姨娘”的名头,操持着这个仅剩一进院子的“家”。她精打细算每一文钱,亲自打理小小的后园种些菜蔬,浆洗缝补,照顾着日渐衰老、脾气古怪的王氏。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她的腰,风霜刻深了她眼角的皱纹,但她的眼神却比年轻时多了几分坚韧和沉静。她看着女儿,就像看着自己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十六岁的念恩,穿着银行女职员简洁的洋装,剪着齐耳短发,眼神清澈而坚定。她不再是深闺弱女,而是能自食其力、补贴家用的新女性。微薄的薪水,她精打细算,一部分交给母亲补贴家用,一部分自己攒下。她下班回家,会帮母亲分担家务,会给王氏读读报纸,即使王氏常常听不懂,会用新学的知识告诉母亲外面世界的变化。她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庭里,真正充满活力和希望的那根顶梁柱。
王氏的病,来得缓慢却沉重。或许是心气已散,或许是积年的郁结终于压垮了本就虚弱的身体。缠绵病榻数月,人瘦得脱了形,神智也时常昏沉。穗儿默默地担起了照料的责任,煎汤熬药,擦洗翻身,如同对待一桩无法推卸的宿命。念恩下班后,也常守在病榻前,给这位名义上的“嫡母”读些报纸或闲书,尽管王氏大多时候只是茫然地听着。
在一个深秋的黄昏,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寂静的院子里,王氏终于无牵无挂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终于卸下了背负一生的重担——张家的体面、无子的遗憾、家业的凋零、还有对穗儿母女那复杂难言的纠葛。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去,化作了尘埃。
穗儿平静地为王氏操办了后事。不再需要惊动宗族,他早已对张家这点残羹冷炙失去了兴趣,也没有了昔日的排场。一场简单却体面的丧仪,将王氏与张之谦合葬。穗儿站在新起的坟茔前,看着墓碑上并列的两个名字,心中一片空茫。张府最后一位旧时代的主宰者,也退场了。至此,张家的深宅大院、显赫门楣、以及那些曾将她碾入尘埃的规矩和枷锁,彻底成为了历史书页上褪色的墨迹。偌大的院子,如今只剩下穗儿和念恩,真正相依为命。
王氏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笼罩在张家上空最后一丝沉重的阴霾。日子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清贫,却也自由了许多。穗儿依旧操持着家务,守着那几亩薄田的租子,日子精打细算地过着。念恩在银行的工作稳定下来,薪水虽不算丰厚,但足以支撑母女俩温饱,甚至能略有结余。她穿着银行统一的蓝布制服,短发利落,早出晚归,身上洋溢着新时代女性特有的独立与朝气。
看着女儿一天天成熟、能干,穗儿心中充满了欣慰。然而,一种新的焦虑,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着她的心——念恩的婚事。
念恩已经过了二十岁,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穗儿这样从旧时代挣扎过来的妇人眼中,早已是“老姑娘”了。街坊邻居、昔日的旧相识,甚至银行里热心的同事大妈,都开始明里暗里地打听、介绍。穗儿也急在心里。
“念恩啊,” 晚饭后,穗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今天隔壁李婶又来了,说她娘家侄子,在邮局做事,人老实本分,家境也过得去……你要不要……抽空见见?”
念恩正伏在桌上,就着煤油灯的光线看一本新买的杂志,头也没抬:“娘,我还小呢,不着急。”
“还小?” 穗儿急了,放下手中的抹布,“你都二十出头了!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 她猛地顿住,想起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婚嫁”,心头一阵刺痛,语气软了下来,“娘不是催你,是怕你……错过了好人家。女孩子家,总得有个归宿,有个依靠。娘不能陪你一辈子啊。”
念恩抬起头,看着母亲眼中真切的忧虑和藏在眼底深处的恐惧:那是对女儿无人托付终老的恐惧。心中既无奈又心疼。她放下杂志,握住穗儿粗糙的手:“娘,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时代不一样了。我现在有工作,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您。我不想为了找个‘依靠’就随便嫁人。我想……找一个真正志同道合、能互相理解、互相尊重的人。就像……就像我们银行里有些留洋回来的先生小姐那样。”
“志同道合?尊重?” 穗儿茫然地重复着这些对她而言过于陌生的词汇。在她的人生经验里,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女子终身的归宿和饭碗,是生存的需要。“那……那也得先见见人啊!万一……万一就遇到合适的了呢?”
“娘,” 念恩耐心解释,眼神清澈而坚定,“见当然可以见。但我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我的生活不只有嫁人这一件事。我现在工作很充实,也在自学新的知识。我想先把工作做好,让自己变得更好,更独立。缘分的事情,强求不得。您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孤单一辈子的。”
穗儿看着女儿坚定而充满光彩的眼神,听着她有条有理的话语,心中五味杂陈。她理解女儿所说的“独立”,那是她一生都不敢奢望的东西。她羡慕女儿有选择的权利和底气。可是,根植于她骨子里的、对“老无所依”的恐惧和对“女子终究要嫁人”的传统认知,让她无法真正安心。
穗儿的焦虑并未因念恩的解释而消散,反而愈演愈烈。她开始更加频繁地托人打听,更加仔细地筛选着媒人递来的信息。她甚至瞒着念恩,偷偷去相看过几个小伙子,回来再小心翼翼地跟女儿描述,试图引起她的兴趣。结果往往是被念恩无奈地笑着搪塞过去。
终于有一天,穗儿下了一个“狠心”。她拿出自己省吃俭用、攒了许久的几块银元,走进了县城里一家还算体面的裁缝铺。
“老师傅,麻烦您……给我女儿做身好衣裳。” 穗儿的声音带着点局促,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铺子里一块水红色、带暗花的绸料子。这颜色鲜亮,料子也好,一看就不便宜。“要时兴的式样,洋装也好,改良旗袍也行……就是,要显年轻,显精神!”
裁缝师傅认得这位总是衣着朴素的张家姨娘,有些诧异:“哟,张姨娘,这是要给念恩小姐做新衣?念恩小姐不是在洋行上班吗?她们有制服穿吧?”
“有是有……” 穗儿摩挲着光滑的绸面,眼神有些飘忽,声音低了下去,“姑娘家……总得有几身像样的、鲜亮的好衣裳……出门见人,也体面些……”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希望女儿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去相亲,去吸引好人家。
她几乎花光了积蓄,定下了一身水红色绸料、镶着精致绲边的改良旗袍,还有一双配套的小皮鞋。
当新衣新鞋做好,穗儿满心期待又忐忑地拿给念恩时,念恩看着那与自己平日风格截然不同的、过于鲜艳甚至有些俗气的衣裳,愣住了。
“娘?您……您这是做什么?这衣服……” 念恩哭笑不得,“我平时上班都穿制服,这衣服……太扎眼了,我穿不出去啊!而且这得花多少钱?”
穗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的期待瞬间黯淡下去,涌上浓浓的失望和委屈。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低下头,喃喃道:“娘……娘就是想着……你穿得好看点……好找婆家……娘没用,攒了这么久,就……就只能买这个……” 说着说着,积压了许久的焦虑、委屈、不被理解的伤心,还有对自己无能的懊恼,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助地站在那里,肩膀微微颤抖。
念恩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脊,看着她粗糙的手紧紧抓着那件刺眼的红绸旗袍,看着她无声地、委屈地流泪……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痛得无法呼吸。她瞬间明白了母亲所有的焦虑和笨拙的爱意背后,是那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和对女儿未来的深切担忧。
“娘!” 念恩一把抱住穗儿,声音哽咽,“对不起,娘!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衣服很漂亮,真的!我收下!我……我找机会穿!” 她紧紧抱着母亲瘦弱的身体,感受着母亲无声的抽泣,泪水也夺眶而出,“娘,您别担心我。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过得好,过得幸福!不是靠嫁人,是靠我自己!我会努力工作,我会好好照顾您!您看,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有房子住,有饭吃,您身体也还硬朗……娘,您信我一次,好不好?”
穗儿靠在女儿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听着女儿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承诺,那颗悬着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一点着落。她反手紧紧抱住女儿,像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用力地点着头,泣不成声:“娘信……娘信……娘的念恩……有出息……娘不逼你……不逼你了……”
昏黄的灯光下,母女俩相拥而泣。那件水红色的绸旗袍,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鲜艳得有些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