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个2023年上半年，发生在山西太原的劳斯莱斯调表事件都称得上是国内二手车行业的一件大事。
3月4日，博主“老鼠兄弟BrotherHood”（以下简称“老鼠兄弟”）在抖音平台发布视频，表示其于上年6月在山西卡乃驰壹加壹汽车销售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壹加壹”）购买的劳斯莱斯古斯特汽车为调表车。
此后，老鼠兄弟与壹加壹在抖音平台各自发布证据视频，隔空对战。众多二手车商也纷纷站队，发布点评视频，事件持续发酵。5月13日，老鼠兄弟在太原万国二手车交易市场现场直播拆仪表盘和电脑板，意图证明该劳斯莱斯古斯特汽车为调表车，数百名二手车商和抖音网友围观，事件迎来高潮。
目前，老鼠兄弟与壹加壹都已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这一纠纷，法院尚未给出判决。因此，谁是谁非尚难论定。另外，我本人也并不计划讨论个案中的是非。因此，我们今天不谈这起事件本身，而是聊聊事件所折射的二手车行业生态及其背后的经济学思考。
1
整起事件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一位二手车商在点评视频中说过的一句话，“好人干不了二手车”。
其实，中国有句古话，和他的这句话倒是非常契合，那就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其中，“车”指的是车夫；“船”指的是“船夫”；“店”指的是“客店”（不过，不是同福客栈那样的客店，而是商路沿途的大车店、鸡毛店。现在，国道边的小镇上还有不少这种客店，很多货车司机都会在里面休息）；“脚”指的是“脚夫”，也就是搬运工（重庆的“棒棒”就属于这一类）；“牙”指的是“牙行”，也就是经纪人、中间人（今天的房产中介、保险经纪、二手车商就属于这一类）。
为什么说古代从事这几个职业的人“无罪也该杀”呢？因为他们经常坑骗顾客。
比如，古代没有物流公司，无论是人们出行，还是货物运输，都要倚仗车夫、船夫。他们常常会在半路坐地起价，你不给加钱，就把你扔在荒郊野岭。甚至还有见财起意、杀人越货的，《水浒传》里的矮脚虎王英就是如此（《水浒传》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这样写道，“这个好汉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
又比如，古代没有阿里巴巴，也没有贝壳找房，货物、房产乃至人口的买卖都要通过中间人，他们往往是两头哄、两头骗，在买家这边虚假宣传、借机抬价，在卖家那边制造恐慌、借机压价，由此获取暴利。当然，这种商业模式决定了他们常常会与买家、卖家发生冲突。因此，干牙行的也都是在当地黑白通吃的人，唯有如此，才能摆平这些冲突（这里多说一句，古代是有“人牙子”这个行当的，奴婢的买卖往往就通过“人牙子”进行。《红楼梦》第八十回《懦弱迎春肠回九曲，姣怯香菱病入膏肓》中，薛蟠打骂香菱。薛姨妈怒斥道，“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她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她，你就心净了”）。
2
那么，为什么坑骗顾客会成为古代“车船店脚牙”行业的常态呢？是因为从业者的道德水准低、契约精神差吗？
当然，从微观来看，每个行业的从业者当中都会有坏人，“车船店脚牙”行业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如果将问题的根源只归结为从业者的道德水准低、契约精神差，就太过简单粗暴了。
从宏观来看，坑骗顾客会成为古代“车船店脚牙”行业常态的原因在于，在商品经济、交通物流都不发达的古代社会，这些行业的交易模式往往是单次交易，而不是重复交易。重复交易会孕育信任感、安全感，而单次交易则往往伴随着欺诈、哄骗。
我们想象这样一个场景：2010年的一个夏夜，晚上8点，你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身心疲倦地走出地铁，来到楼下的小饭馆。
昏黄的灯光下，老板娘笑着对你打招呼。几乎不用你吩咐，她已经给你下好单了：一碗牛肉面，多放香菜；一份拍黄瓜，多放蒜泥；一份羊肉串，不要辣椒；一瓶燕京啤酒，要冰镇的。
你不用担心她们家的羊肉串是鸭肉假冒的，也不用担心账单会有什么猫腻。因为，这家小饭馆开业已经十多年了，来就餐的都是你这样的附近小区居民。
重复交易使得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熟稔，老板娘对你的饮食偏好了如指掌，你对他们家的卫生情况也了然于心。甚至，她知道你在哪个行业工作，大概是什么职位，你也知道她老家是哪里的，孩子在哪里上大学。
我们再想象这样一个场景：2010年的一个冬夜，晚上11点，你走出火车站，毕业不满半年的你，被公司派往这个陌生的城市出差。
公交早已停运了，火车站外只有三三两两的出租车，一个叼着烟的光头壮汉问你去哪儿。你犹豫片刻，告诉了他你的目的地。他歪着脑袋瞥了你一眼，说，“那儿太偏了，这个点儿没人愿意去，我正好回家，你要走的话，给80元吧”。
对你这个职场新人来说，每天的出差补贴只有120元，这120元里面包含了交通费和餐费。更何况，出发前，你在网上查过，从火车站到目的地不过十几公里，80元的打车钱显然太贵了。
你心有不甘，又询问了其他几个司机，得到的答案出奇地一致。要么一口价80元，要么打表走不保证价格。
这时，你面临着两难的选择。如果接受一口价，显然是被坑了。如果选择打表走，又无法保证他不绕路。如果你敢投诉，难保他不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人生地不熟的，你还真有些担心，只能选择一口价80元。虽然吃亏，至少这个亏吃得有确定性。
上面两个场景分别是重复交易和单次交易的场景，前者带给你信任感、安全感，后者充斥着欺诈、哄骗。
因此，二手车行业乱象问题的根源并非从业者不是“好人”，而是因为它的交易模式是低频乃至单次交易。毕竟，人一辈子能买几次二手车？既然二手车商注定只能吃你一次，自然是要吃到饱的。
3
你可能会说，问题是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交易注定就是低频乃至单次交易，难道这个问题就无解了吗？
当然不是，我们还是用出租车问题举例。在之前的文章《我帮被骂上热搜的山西文旅说句话》中，我提到了2014年以前山西太原的出租车乱象。但是，2014年以后，这个问题逐渐得到改善。现在，已经基本得到解决。
出租车乱象得以基本解决的原因是什么？最根本的，是网约车平台的出现。
2013年起，以“滴滴打车”为代表的网约车平台开始从一线城市向下沉市场进军，并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补贴大战”。“补贴大战”起到了培养用户习惯的作用，到2014年，网约车已经成为太原市民打车出行的重要选择。
相比出租车，网约车通过“大数据”技术实现了虚拟的重复交易。虽然你每一次遇到的是不同的网约车司机，但是，他的服务态度（包括每一次的违规绕路、违规拼车、坐地起价、车内吸烟）都能通过“好评”“差评”“分数”“星级”的形式呈现给你，而你也可以据此做出乘车或者换人的决定。
一方面，是网约车带来的市场竞争倒逼出租车改善服务态度。另一方面，是出租车为了获取更多订单也开始接入网约车平台，纳入这种虚拟的重复交易体系。于是，出租车的服务态度也开始明显改善，违规绕路、违规拼车、坐地起价、车内吸烟的情况也越来越少。
4
你可能会说，如果网络交易平台的出现就能解决行业乱象，那么，二手车行业已经出现了“瓜✕”“人✕车”“✕信”“✕8同城”这样的网络交易平台，而且，很多二手车商本身就是这些网络交易平台的线下加盟商，为什么二手车行业乱象还是这么严重呢？
原因有二：
首先，加盟模式普遍存在的固有问题。加盟模式的优势在于能够帮助企业迅速扩张，劣势则在于质量控制难度直线加大。举个例子，都是快递公司，顺丰和京东的服务质量就远胜于“三通一达”，你敢用“三通一达”寄衣服、寄零食，但不敢用“三通一达”寄文件、寄手机。因为，顺丰和京东采用的是直营模式，对基层网点和快递员的控制力很强，而“三通一达”采用的是加盟模式，对基层网点和快递员的控制力很弱（这里多说一句，其实，顺丰在当年“跑马圈地”的时候，也实行过加盟制，但是，产生了不少问题。为了从加盟制转回直营制，顺丰创始人王卫强势收权，为此，承担了巨大的风险。时至今日，王卫走到哪里，都有几位保镖贴身随行。顺丰的崛起是个很精彩的商战故事，将来，我们专门写一篇文章聊一聊）。
其次，行业特有的信息不对称问题。其实，任何行业都存在信息不对称问题，而从业者也正是靠着这份信息不对称“宰客”的。但是，信息技术的发展，在逐渐消灭很多行业的信息不对称问题，进而消灭这些行业的“宰客”现象。比如，智能手机普及之后，你可以用高德地图提前规划出行路线，出租车就很难违规绕路了。各种测评网站出现之后，你对电脑配件的参数和性能了然于心，电脑城就没法用质次价高的配件忽悠你了。甚至，你根本就不需要去电脑城，直接在京东下单，不仅品质有保证，还常常会有折扣。
但是，相比打车和买电脑，二手车行业的信息不对称问题要复杂得多。
一方面，汽车行业生产企业众多、产品体系复杂，“信息鸿沟”本身就比较深。举个例子，你计划买一部智能手机，如果是安卓手机，你只需要搞清楚它的处理器是高通骁龙的还是联发科的、屏幕是三星的还是京东方的。如果是苹果手机，那更简单了，只需要想清楚自己的需求是基础款的数字版还是进阶款的Pro版。但是，你计划买一辆汽车，如果是燃油车，你需要搞清楚自然吸气发动机和涡轮增压发动机的区别、CVT变速箱和双离合变速箱的区别、承载式车身和非承载式车身的区别，这些专有名词就足以让大多数我这样的文科生望而生畏了。如果是新能源车，甚至还需要搞清楚标称的理论续航是在什么样的实验室条件下测算出来的，这个数字在冬天会打几折？所谓的“‘三电’终身质保”究竟有哪些限制条件？
另一方面，相比汽车行业，二手车行业的“信息鸿沟”更深。一辆二手车究竟是不是原版原漆，里程数是不是实表，有没有过火烧、水泡、事故情况……别说普通消费者了，就连很多二手车商都不可能百分之百掌握。
5
难道二手车行业乱象问题就真的无解了吗？
坦率地说，无论是在我查阅过的诸多文献当中，还是从我交流过的二手车商那里，都未能找到当下可以彻底解决二手车行业乱象问题的对策。不过，我认为，二手车行业当前出现的一些新趋势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一是汽车企业推出的官方认证二手车业务。近年来，汽车行业市场竞争持续“白热化”，本田、日产、大众、奥迪等主流合资品牌纷纷推出官方认证二手车业务，试图抢夺二手车市场这块“肥肉”。以广汽本田推出的“喜悦二手车”业务为例，就做出了“杜绝事故车”“191项标准检测”“全国特约店联保”“1年或3万公里尊悦保障”等承诺。相比处于“散兵游勇”状态的中小规模二手车商，汽车企业的官方认证二手车业务拥有汽车企业的专业能力和企业信誉背书，实现规范化发展的潜力较大。
二是第三方检测机构的引入。其实，第三方检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很多行业在交易环节，都会要求卖方出具第三方检测报告。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第三方检测机构未必能够做到完全意义上的“中立”“客观”。例如，在二手车第三方检测头部机构“✕博士”的发展历程中，“瓜✕”“✕8同城”扮演着重要的投资人角色，“利益相关”问题无法避免。而且，第三方检测机构“翻车”的新闻也屡见报端。另一方面，我们还是应该看到，相比处于“散兵游勇”状态的中小规模二手车商，第三方检测机构确实专业性更强、信用度也更高。未来，在交易环节引入第三方检测机构或许将成为二手车商和消费者的普遍选择。
三是头部企业的形成。你可能会说，“劳斯莱斯调表事件”的当事一方壹加壹就是当地的头部企业，不也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了？是的，就像第三方检测机构未必能够做到完全意义上的“中立”“客观”一样，头部企业同样可能出现虚假宣传、合同欺诈问题。但是，总地来看，相比处于“散兵游勇”状态的中小规模二手车商，头部企业的专业能力确实更强，对商誉的重视程度也更高（就像买智能手机，你买烂大街的苹果、华为，就是比买已经沦为小众的酷派、朵唯省心，至少前者出了问题，你很容易就能找到售后）。相信随着头部企业的规模化发展，其规范化程度也会越来越高。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小规模二手车商就没有生存空间了，只要中小规模二手车商找准市场定位，通过走差异化发展路线，同样能够在细分市场找到突破口。
6
回到题目中的问题，“好人干不了二手车”是真的吗？当然不是。如果你2012年以前在“✕格”这样的电脑城兼过职，或者2014年以前在“✕机城”这样的手机店打过工，就会知道高价低配、以次充好、虚假宣传几乎是彼时这些行业的常态，总不能也说“好人干不了电脑城”“好人干不了手机店”吧？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当时的商业领域就没好人了。
对于消除市场乱象，加强行业自律，提高从业者的道德水准、培育从业者的契约精神是重要的。加强市场监管，提高从业者的违法成本、降低消费者的维权门槛也是重要的。但是，要想彻底消除市场乱象，还是要靠技术的进步、市场的完善。手机店乱象被京东“整顿”的故事告诉我们，当信息不对称被互联网消除，市场的淘汰作用就会显现。出租车乱象被滴滴“整顿”的故事告诉我们，当低频乃至单次交易被虚拟的重复交易取代，市场的淘汰作用就会显现。
我相信，劳斯莱斯调表事件无论最终判决结果如何，都会起到教育消费者、警示从业者的作用，都会推动二手车行业的规范化发展。
最后多说一句，根据中国汽车流通协会发布的数据，2022年，全国二手车交易量为1602.78万辆，只占汽车保有总量3.19亿辆的5%，这一比例远低于美国、日本等成熟汽车市场。由此可见，二手车行业的未来依然可期。
注1：题图及文中插图均检索自必应图片、百度图片，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注2：请您帮忙点亮右下角的“赞”和“在看”，如果方便的话，请将文章转发到微信朋友圈，这对我非常重要，谢谢。
参考文献
[1] 何声望.二手车市场存在问题分析及未来发展趋势探讨[J].汽车工业研究,2018(11):52-54.
[2] 何鹏飞.二手车市场发展及存在问题分析[J].内燃机与配件,2023(9):112-114.
[3] 张礼军.美国二手车市场模式研究[J].上海汽车,2010(10):54-58.
[4] 黄军峰,徐炜,李旭龙.基于大数据分析的二手车发展前景研究[J].产业创新研究,2023(7):62-64.
[4] 雷晓宇.寻找王卫[J].创业家,2011(4):69-8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