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喝酒。
他是个手艺人,在农村这种身份到人家做工,热情的主顾都是好酒好菜招待。孩提在家时,每当傍晚父亲干活回来,我和母亲在厨房吃饭,他一走近我们身边就散出一股淡淡的酒香味。
母亲总是会唠叨他,不让他顿顿喝酒。父亲总会气定神闲地回她一句:手艺人不可一日无酒啊。然后默默地点上一支烟,坐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娘俩吃饭。
我也爱喝点酒,这大概是受父亲的影响。平时晚上加班,晚餐便会在公司附近餐馆应付一下,常常是弄碗牛肉面,拿瓶啤酒。一旁的同事会挖苦说,“你吃个面条还喝酒,连个菜都没有”。
这时,我便会学着父亲的口吻,镇定地告诉我的同事:“做技术的,不可一日无酒啊”。见同事不解,我多会补充道:“为什么会加班?不就是产品方案没做出来吗?小酒一喝,灵感不就来了吗?”
话说我和父亲都爱喝点酒,但对饮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小时候家里管得严,不让小孩喝酒,后来等我上了大学及至工作,父亲开始鼓励我适当饮酒,但与他只是聚少离多了。我因此很珍惜与父亲对饮的每一次机会,我常念记着与父亲对饮时的场景。
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冬天,我辞掉了杭州的工作回到了省内。安徽的冬天,虽没有北方刺骨的寒冷,但是遇到强冷空气,数日的阴风怒号,足以让人身裹棉衣仍冷的直打哆嗦。公司的住处,条件艰苦,没有空调取暖。父亲多次给我打电话,说要给我送被子过来,我都是拒绝,我说可以网购一个,不用麻烦他跑路。
本以为事情过去了,一天下班,我接到父亲电话,说让我到汽车站接他。我问他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就过来了。他答道:“跟你说了多次,你不让来,我带来了家里打的棉被,这个睡着暖和。”当时天空阴沉的厉害,要下雨夹雪的前兆,我心里却是一阵阵的温暖。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当时的天气也真是应景,再加上父亲爱喝酒,我当然不能错过与他对饮的机会。在回住处的路上,我买了几个硬菜,顺便捎了一坛子黄酒。记忆里冬天时,父亲是要喝黄酒的,而且略有讲究:先拿个铁壶装好,切些姜丝儿,加几块冰糖,放到炉子上烫好。我整好了菜,便学着他的做法给他烫酒。这时,父亲走到我的身边来说,“每人两碗的量,我跟你不多喝”。
酒菜准备妥当,父亲与我相对而坐,我给他斟了满满一碗黄酒,还冒着热气。父亲示意我趁热喝,然后便先抿了一小口,立马惊喜地看着我说,“你小子,老子这烫酒的功夫你算是学到了”,我笑而不语,端起碗就朝他的碗上碰过去,整了一大口。
父亲吃了几口菜,不经意地说了句:“这可是你第一次给我做饭啊。”我听后顿时语塞,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二十多年来,在家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从未给我父母做过饭,心里由衷地感到了惭愧。一顿饭,再平常不过了,小小举动在父亲心里,或许他感觉到了多年来的辛苦劳作终于有所回报。
那晚,我和父亲按照约定,每人只喝了两碗,酒至微醺,刚刚好。之后烧了水和父亲泡泡脚,聊聊家常,便睡了。那晚,时隔多年,同父亲睡觉,睡的很踏实。在梦里,我梦到自己睡不老实,总踢被子,父亲常在深夜起床为我掖被子的幸福时光。清晨醒来,嘴角仍有微微笑意。
再一次,那大概是端午前后,临近毕业,我因档案的事情需要回家处理。家里的枇杷树果子熟了,正是吃的时候。在我大二那年,我追过本专业的一个女孩,名叫“雨晴”。后来也是在那年家里枇杷熟了的时候,我更新了自己的微信签名,写道:自古深情手植树,一树枇杷待雨晴。父亲当时给我点了个赞,但并没有朝我问起过什么。
回家当天中午,父亲也在家,母亲给我们做了几个下酒菜,她知道我们爷俩中午一顿酒是跑不掉的。席间,父亲首先关心起了我的工作去向,我跟他耐心地讲述自己的规划,他觉得我说的合乎情理,也在他的想象之中,便没有跟我讲任何干涉的话语。
酒一盅一盅的喝着,母亲在一旁劝着少喝点。说话间父亲放下了筷子,欲言又止,我很诧异地看着他,父亲长舒了一口气,便对我说道:“那个雨晴,你什么时候带家来我和你妈见见呐?”我先是惊讶,然后不觉脸上一阵火热。父亲紧接着又说,“家里厨房我早就想改造了,枇杷树在那里挡着,我一直都没有砍”。
我听完心里不是一般的复杂,具体的事情,父亲却是不知道的。我沉默了良久,郑重地对父亲说:“爸,她不来了!”我很清楚我当时就说了这五个字。父亲好像意识到了我的心情波动,显得颇为尴尬。他伸手往头发上挠了挠,紧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香烟,他抽出一根烟递给我说:“可要搞一根?”我没有抽烟的习惯,便拒绝了。
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过雨晴,家里的厨房也依然没有改造,枇杷树仍然在那一角。至于那棵树,大概父亲是等着我自己去砍吧,我想应该是这样。
我的父亲,年龄不大,六八年出生,在这个年代应该还算年轻。但时光的推进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父亲终会慢慢变老。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只希望在与父母亲共处的时光里,能给他们多一些陪伴,让他们生活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