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要做个记录,一位我的病友。
这是位非常清瘦的奶奶,88岁,不高,这个年纪的体态很容易想象,头发灰白,有些稀疏。容颜记不清了,如果让我去画,大概首选三庭五眼。
照顾老人家的主要是大女儿、二儿媳、三女儿和四女儿,小儿子上午会来看一下。其实老人的孩子们性格也各有特色,但这次就不记录了。听说老人本来有五女三儿,今年老人没了两个儿子,在100天之内。
虽然这样说听起来有些没礼貌,但总得来说:老人很有趣。
从某个角度上说老人的身体很好,之前从未打过吊瓶,她喜欢和她的女儿们开玩笑,总是说‘你们气的我肚子疼’。后来三女儿发现她肚子是真疼了,才有了这次手术。
这个年纪做完手术一般是要去ICU的,老人醒来发现身上贴好些个东西,让她感觉烦烦的,又没有家人在身边,她就在被子下面偷偷的把她能抓到的东西全部拔了下来,当然,这其中包括身上的留置针。等发现的时候,被子和床上全是血,这个阵仗把工作经验浅的小护士完全吓懵了。
从重症监护室回来的第二天老人就能下床走了。做完手术没多久是一定会被赶着下床走的,防止肠粘连和下肢静脉血栓。一开始走的还少,后来我就发现她似乎有些勤快的过分了,我一天才下床走三四次,老人坚持每天六次,我28,人家88。
走的多了证明身体在恢复,身体恢复了人就会精神很多,人一有精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你来个小惊喜。有一次老人快走到门口了,她突然站住不走了,缓缓地转过身来,对我说:“我走喽,不回来啦,可别想我。”
这是老人原话。
老人有一些耳背。有一天老人对女儿说:“一会给我掏耳朵。”女儿在床尾不远处倒水,说:“昂,一会儿给你掏吭。”老人好像愣了一下神儿,然后她慢慢地下床,一点一点地走到女儿身边儿,趴到女儿耳旁说:“我耳背,你也耳背呀。”
是悄悄说地。
后来老人自己可以做一些事情了,比如吃饭,上厕所,洗脸。老人有一个习惯,洗完脸一定要抹雪花膏。这次她可以自己抹了,洗完脸她就坐在床边儿拧那个盛雪花膏的那个小小罐子,拧的很认真。女儿倒完洗脸水回来,看着老人说:“别拧了,盖在这儿,已经拧下来了,直接抠出来抹就行。”
老人抬起头对着女儿嘿嘿笑了笑。
再后来老人就可以吃买的饭了(买的饭一般油大,当然是给她买些清淡的),中午老人女儿去买饭的时候,我就负责照看她,她很听话,这个时间段从不下床走,我的主要“工作”是陪她说说话,事实上基本是她说我听,说她年轻时候的事儿。
其实我是想从老人年轻时开始写起的,但我发现不太容易。因为老人不是顺序,不是倒叙,当然更不可能有什么插叙,是……是……乱序。再有老人有一点家乡口音,更重要的是她不吃饭是不带假牙的。可能老人的故事很精彩,她还会把重点的部分反复反复说,但我能力有限,就把能听懂的写下来吧。
“我是个要饭人。”
“那个时候鬼子汉奸很多很多,汉奸很坏,八路军好,要跟党走。”
“我的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鬼子让他教书,他不教,跑了。”
“山地没收成,十三岁从老家逃荒来到这儿,一路要饭,要到现在住的这户人家,就结了婚。”
“工作了要开会,开会,开会,开会,老是开会,吃饭要排队,队很长。”
有一天聊到了老人曾经信基督,三女儿对她说你以后会上天堂的,
老人说:“嗯。”
我的床是靠窗的,老人走到窗边儿,向外看了一会儿,扶着我的床尾慢慢转身,准备向她的床走去,这时候她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很简短,很简短,但我就是记不住了。大概的意思是:“世间满是罪恶,没有爱。”
病人最后肯定是要出院的,之前女儿们常常逗老人家,问她愿意出院吗?老人就反问:“你愿意住医院啊?”但真到要出院的时候,老人小声说:“再住住也行。”在医院过完了中秋节,我和老人家同一天出院,她上午我下午。
近来我十点半前就躺下要睡了,这都快十一点半了。在这里就不写老人家给了我什么启发,改变了我的什么想法了。此刻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足够了。
这就是我观察并记录下的,我的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