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头毒得能晒死老牛,我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抹汗,看见瘸腿三叔公拄着枣木拐杖往东头走,裤脚上沾着新鲜泥点子。
"三叔公,又去守井啊?"我扯着嗓子喊。这老头自从五年前掉进枯井摔瘸腿,天天往那边转悠,活像井里埋着他亲爹。
三叔公背影僵了僵,拐杖捣地捣得更急了。我撇撇嘴,从裤兜掏出根皱巴巴的红塔山——昨晚上从村长家顺的,烟屁股上还沾着点金粉。
打火机刚蹿出火苗,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小王八羔子,跟你爹一样手贱!"二婶揪着我耳朵往家拽,"村长家的烟也敢偷,没见他新买的狼狗拴门口?"
我家那三间瓦房还是爷爷留下的,墙皮掉得跟得了牛皮癣似的。二婶把我甩进堂屋,木板门"咣当"震下撮墙灰。
"去,把这筐鸡蛋给你春燕婶送去。"二婶踢了踢竹筐,"她家刚添了小子,记得要个红鸡蛋回来冲喜。"
我揉着耳朵嘟囔:"她家在村东头......"
"绕西边走!"二婶突然拔高嗓门,"东头井台子青苔滑,摔碎鸡蛋我扒你的皮!"
我拎着竹筐出门,看见三叔公的枣木拐杖戳在井沿上,人却不见了。
井台四周长满野蒿草,辘轳上的麻绳早烂成了絮。我凑近井口往下看,黑咕隆咚的啥也瞅不见,倒闻着股子铁锈味。
"咳咳!"背后突然响起咳嗽声。我吓得一哆嗦,竹筐差点扣井里。
三叔公不知从哪冒出来,脸上沾着泥,手里攥着把生锈的铜锁。见我盯着锁看,他慌忙往怀里揣,动作太急碰掉了拐杖。
我弯腰替他捡拐杖,瞥见井沿内侧有片刮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反复磨过。刮痕里嵌着点金灿灿的东西,拿指甲抠出来一看,是粒瓜子大的金珠子。
当晚我做了个怪梦。梦见三叔公变成只大耗子,在井壁上拼命刨土,刨着刨着露出半截金锁。锁眼突然涌出黑水,把他冲进井底没了顶。
我惊醒时浑身冷汗,摸出枕头下的金珠子对着月光瞧。这玩意儿沉甸甸的,咬一口差点硌掉牙——是真金!
鸡叫三遍我溜到井边,举着手电筒往刮痕里照。更多金珠子卡在砖缝里,排成条歪扭的线,直指井底。
麻绳是肯定不敢用的。我跑回家扛来浇地的尼龙绳,拴着铁桶把自己往下吊。井壁湿滑得跟抹了油似的,越往下越冷,冻得我牙打颤。
约莫下了五六米,铁桶"当啷"撞上东西。手电光里,井底侧壁竟有个半人高的洞!
洞里堆着三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最上面那个箱盖敞着,里头全是铜钱大小的金锁,锁眼都铸成莲花形状。我抓起一把往兜里塞,金锁叮当乱响。
"作孽啊!"头顶突然炸响怒喝。三叔公扒着井口,老脸扭曲得像揉皱的草纸。
我慌得脚底打滑,铁箱翻倒砸在脚背上。金锁哗啦啦散落,露出箱底压着的黄绸布。布上墨字被水洇得模糊,勉强能认出"光绪二十六年"、"义和拳"几个字。
三叔公的枣木拐杖劈头砸下来:"这是镇着恶鬼的锁龙金!碰了要遭报应的!"
我被三叔公揪着耳朵拎到村长家。村长叼着金滤嘴香烟,眯眼听老头结结巴巴讲完,突然哈哈大笑。
"老瘸子又犯癔症了。"他弹了弹烟灰,"哪来的锁龙金?要真有宝贝,我能不知道?"
三叔公急得直跺脚:"当年我亲眼看见......"
"看见个屁!"村长突然变脸,"五年前你偷挖井底的土砖盖猪圈,摔瘸腿是活该!再胡说八道,我把你送镇派出所!"
我被搡出门时,瞅见村长家狼狗在啃块带血的生肉,狗脖子上挂着个簇新的金锁,莲花纹眼熟得很。
当夜下起暴雨。我被雷声惊醒,听见村东头乱哄哄的。抄起手电筒冲过去,井口围满了人。
三叔公趴在井沿上,半个身子探在井里。村长带着两个壮汉拽他裤腰带:"老东西半夜偷井砖!"
"不是砖!是金......"三叔公突然噎住似的,手指死死抠住井沿。我看见他后脖颈上浮出朵莲花形状的红斑。
"噗通"一声,老头栽进井里。水面翻起串血泡,转眼就没了动静。
村里人都说三叔公是失心疯。只有我发现井台刮痕里的金珠子全不见了,村长家的狼狗也不知去向。
第七天夜里,我鬼使神差又摸到井边。月光下,水面漂着个东西——是村长那只金滤嘴烟头。
井里突然"咕咚"冒了个泡。我浑身汗毛倒竖,扭头要跑,却见春燕婶抱着襁褓站在身后。她怀里的婴儿冲我笑,嘴里叼着个莲花金锁。
"东头井水深,西头路好走。"春燕婶幽幽地说,"五年前我公爹挖井砖,看见村长他爹往井里埋箱子。第二天他就中风死了,嘴里塞满香灰。"
我猛然想起光绪二十六年正是庚子年,义和拳杀洋人的时候。那些金锁,怕是当年教众熔了洋教堂的十字架铸的。
第二天全村人都听见井里传来狗叫。村长亲自带人下井,捞上来具泡胀的尸首,手腕上缠着狼狗的项圈。
尸首腰间别着把铜钥匙。村里老人认出,钥匙柄上刻的是义和拳"乾字门"的符咒。
当夜井水突然沸腾,有人看见三叔公的瘸腿影子在井台上晃。村长家新盖的小洋楼轰然倒塌,废墟里扒出几十个空铁箱,箱底沾着香灰。
如今井口压上了磨盘大的泰山石,可每逢阴雨天,还能听见井底金锁相撞的叮当声。春燕婶家的小子满周岁时,张嘴吐出颗金牙,上头清清楚楚刻着村长他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