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第一部分
沉默,可以被解读为失语,也可以被解读为爆发前的蓄力。
影片开头,一个由远及近的推镜头。背景播放着超级老鼠的新闻,而亚瑟在化妆台前安静地为自己画上小丑的妆容。他的食指插进两颊,向上掰动即是笑脸,向下掰动即是哭脸。一滴泪珠从右眼眶流出,划破了妆容,便是小丑这一符号的最简单表意——用伪装出的开心来掩盖内心真实的悲凉。
整部影片一直在模糊笑与哭之间的界限。亚瑟的病症是控制不住的大笑,一方面,他的笑全都不是由开心的情绪驱动,而是由压力、痛苦来驱动。另一方面,如果你不直视他的表情,仅仅闭上双目细听这个声音,你甚至无法分辨出这究竟是在大笑还是在大哭。
喜极而泣,苦尽甘来,笑与哭本就是一体两面,所以说喜剧的背面都是苍凉。不妨做一个实验,当一个人用鼻腔低笑时,这个声音很像哭声。
小丑便是用哭声作笑料的丑角。
当我们在谈论小丑时,有必要将Joker与Clown做一个区分。在中文的语境下,他们都译为小丑,因为中国本就没有这么一个职业。
在英文的语境下,Joker可以被翻译为弄臣,是宫廷中通过插科打诨来逗帝王开心的人物。不过不同于清宫剧中常见的唯唯诺诺的太监,Joker其实更像是讽喻的谏臣,他们是宫廷中唯一真正享有言论自由的人。有趣的是,Joker常常由侏儒来担任,而《小丑》中那些政治不正确的笑话也大多放在侏儒身上。
Clown往往是马戏团中的角色,用默剧的形式表演笑话,2010年短片《默剧女子》也可以视作Clown的一种。简单来说,Clown就是拿自己的伤痛开玩笑,充满羞辱。
影片中为了引出小丑这个名字,让脱口秀主持人称亚瑟为Joker,严格来说这是有误的,应该称其为Clown才对。
熟悉DC世界观的影迷都知道,DC的小丑用的是Joker这个名字。《小丑》是有关Joker的起源故事,是亚瑟变成小丑的过程,实际上,便是一个普通人由Clown变成Joker的过程。
可以说,所有站在政治不正确的角度来指责《小丑》的人,都是《小丑》这部电影所鄙薄的人。
亚瑟与侏儒都是被世界所边缘化的人,因此他们也是唯一互助的人。“迷你高尔夫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就等于正常高尔夫?”语出自掌握着“健全”这一话语权的人;而被亚瑟放走却够不到门锁,来自于商品世界的逻辑。对侏儒的笑话在本片中绝对不仅仅是一种嘲笑,更深层的,是对于这个与边缘人相对的“中心世界”的反讽——你们表面上那么温柔慈爱,做的却都是些什么逼事儿呢?
《小丑》直指北美话语体系的裂痕,故而也无法被北美媒体所接受。MTC的评分恰到好处地踩在不及格的烂片位置,这也自然,一部真正拍出小丑气质的电影,又怎么可能温柔和善呢?
讽刺的是,能收到美媒好评的,要么是漫威系的合家欢与人畜无害,要么便是《水形物语》《绿皮书》这类在边缘人脸上涂上笑脸的影片。这些电影的作用,仅仅遮盖住深层的苦难,让受难者继续沉默罢了。
小丑那句“put on a happy face”,说的便是“你的哭声值得被听见”。因此,如果仅仅把沉默当作失语,以为可以继续将其凌虐,那就太自傲了。沉默,是爆发前的纹丝不动,是警示你收手的静止符。
沉默者甚至会大笑,一种压力与自嘲的大笑,这是对权力者直接的挑衅,是最后的警示。越过这条警示线,便是地铁上的三具尸体,是边缘人与中心者的决裂,是急风骤雨的开端。
《小丑》中的政治革命是《V字仇杀队》的另一面,这是无序的、暴乱的,它带来的伤害不仅仅针对中心者,而是会扩散到全社会。可以说这是一场群氓的暴动,一场无意义的暴动,甚至无异于一场恐怖主义活动。
但是所有诛心地指责《小丑》的人,又掉进了另外一个误区。可以说《小丑》是不具备煽动性的,因为其中的剧情推进都极为荒唐,更像是亚瑟一个人在自怨自怜。而影片展现的便是,这种自悲的郁气无处宣泄,反而越积越重,最终必然导向一种暴力的、无意义的、无差别破坏的暴民运动。
小丑并不是政治运动的发起人,说实话,他不配。影片中展示的暴动完全不是任何一个个体能够带来的,那是一场由“哥谭市”发动的暴乱。市长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宣称要改变你们这帮暴民,他以一种反推动力助推着暴动。
可以稍进一步说,这场暴动是蝙蝠侠与小丑的共谋。只不过人们会歌颂未来冉冉升起的人民英雄,而不会记得被摁在水沟里凌辱的小丑。
每个边缘人都是Clown,但不是每个Clown都有机会变成Joker。《伽利略传》中,伽利略被罗马教堂烧死前,安德亚雷悲吼:“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伽利略沉静地回答道:“不,一个需要英雄的民族更加不幸。”换言之,我们或许可以说,一个没有Joker的民族是不幸的,而一个需要Joker的民族更加不幸。
其此欤?非此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