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山雾里,大宁河的碧波映衬着青瓦白墙的吊脚楼,楼上的姑娘穿着花布衫梳着黑亮的长发,楼下黢黑的盐背子们驮着雪白雪白的盐,如一匹匹老马,蹒跚在这山水之间。
我的家乡重庆巫溪旧时称为大宁县,坐落在大山深处,却久负盛名,《山海经》称为“巫咸”,《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称:“当虞夏之际,巫国以盐业兴”。它是中国早期的制盐基地,所产之盐源源不断地远销西南各片区,造就了“两岸灯火,万灶盐烟”的制盐盛况。
从宁厂镇古盐厂沿大宁河往上,顺着河流与山势,仍然可见连绵不断的古栈道痕迹,这栈道又叫“盐道”,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盐背子的辛酸疾苦。15岁的外祖父迫于生计,也成为了盐背子中的一员,在这条全长150多公里的盐道上背盐,这一背就是20年。
“今天要去背盐的走喽!”公社队长嘹亮的嗓音和着凌晨的鸡鸣声划破了小山村的宁静,几十位盐背子浩浩荡荡地从石砦河出发,途径鸡心岭再转至徐家坝歇脚,最后到达宁厂镇。
出发时他们背着半米高的竹背篓,背篓里的麻袋装满了晒干的包谷子用于换盐,深处还埋着这一路的“盐背子干粮”——这种干粮不易变质且十分抗饿,做法也简单,只需要将携带的包谷面倒进开水中搅拌成干干的疙瘩饭,就着汩汩清泉即可食用,虽然食之无味,但若一路遇不见搭伙开火的小店,那么他们吃上这样一顿饭就得管上一整天。
“留一头汗,磨两脚茧,饿三餐饭。”从宁厂回来,每个人至少需要背上一个盐,一个盐的重量是一百斤。沿着崎岖的山路,领头人手上握有一把镰刀,砍掉到膝盖的野草后,才能往前走,稍不小心踏空了,脚下也许就是百十米的悬崖,盐背子们肩上背篓咿咿呀呀作响,混合着他们的喘气声,空气里凝结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走到半路,如果干粮吃完,草鞋磨烂了,他们就饿着肚子,光着脚走,沿途的野草碴子割的脚直流血也不敢歇息,“顾不上那么多,走的不快会掉队,掉了队可就难回去喽。”盐背子们用“铁脚板”开辟了一条求生之道。
1960年的冬天,饥荒弥漫在整个中国,日子十分煎熬,粮食十分可贵,即使拿着钱也买不到盐。“我再去一趟罢。”17岁的外祖父将家里为数不多的15斤萝卜菜装好,再次踏上“盐道”。
“第一天赶了30里路,到了小店,三个床铺,八个人横着盖一床棉被,人人都冻得僵硬,一杯热茶下肚,身上冰才融,第二天运气不好,晚上只能在人家屋檐下面歇息,又冷又饿,差点死掉了,鸡心岭的雪早就不是雪了,结成了冰刀子,不穿冰爪子哪里敢走哇,一走就要倒,栈道一边是山,一边可是悬崖,摔了命可就又没了,那年冬天我们盐都没敢背回家,把它寄在人家家里,等雪稍微化了再走小道去取......”外祖父回忆起当年,身体仍然微微颤抖。
“我虽然没上过学,但背盐的那段时光却如同课本一般,将喜悦、磨难一同交付于我阅读,细细体味,原来这就是他们说的‘盐背子’精神。”每当外祖父抽着叶子烟,跟我讲起以前背盐的故事,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总是透着一种我不理解的光芒。直到我工作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体悟到生活的艰辛与工作的不易,才真正地理解了他眼里的光芒——那是希望与坚毅的光芒,在一重一重的青山中亘古不衰,如同野草种子般,根植在我们巴蜀子孙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