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先生您好，您在我们足疗会所充的卡快要过期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东西好像都有了一个保质期，凤梨罐头会过期，爱情会过期，就连足疗卡也会过期，于是我就很正常的去了。
但是大家不要想太多，这是一家非常正规的足疗店，我经常去，每当我写稿写emo 的时候，就会去排个钟，把电脑放在大腿上写，这样卷才更有感觉。
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会所，坐上了微凉的按摩椅，传说凯迪拉克的轰鸣停止时，走廊镜头就会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技师来了，探头探道，她说她叫88号，你可以叫我88，也可以叫我燕子，但我更喜欢你，叫我JENNY。
我说好的，燕子，她皱了一下眉头，打水加艾草洗脚，我太累了，没说话，打开电脑开始上网冲浪。
她或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安静得太过尴尬，于是主动问，我看你状态不太好，是心里有什么事儿吗？
我说没有，就是那她说你骗人，男人的嘴会骗人，但男人的脚却不会，男人的脚上是有开关的，我有很多熟客，我开始拨弄脚之时，她们就安静的讲心事，眉头紧皱，神情疲倦，跟你刚刚一模一样。
我说这么巧，她说男人嘛是积蓄了心事的闹钟，到了点儿，你一摁他就会想，我说我有心事，或许我会去找心理咨询师。
她笑了，你有没有想过足疗店也可以做心理咨询？我也笑了，你们最新的收费增值服务话术真巧妙。
可惜我是甲方老鸨，咱们同行不要骗同行了，破不了招呀。
骗子染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掌拨清波，她看着我警惕的眼神晃了晃手指，先生，你别紧张，你听我讲，嘴会瞒住自己去了哪里，但脚却瞒不住，人们总觉得自己能隐藏的很好，所有秘密都能烂在肚子里，但当你松弛的时候，你所有的秘密都爬满在了脚底，足疗啊，聊的不是足，是心。
我说燕子你别闹，心理咨询是很专业的事情，科班出身才能解决问题，这里面有很多基础知识。
她说对我们确实没有人家专业，可是心理疾病她也没读过大学呀，心理疾病都是野生的，都是无师自通的。很多现代人的心理疾病就是被各种明的暗的、浅的规则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候反倒是我们野生的没有规则的套路有用，那是一种纯真野性的。
突然觉得有点意思，她讲的话乍一听荒谬，但又一想好像又有点道理。
燕子，你继续说，她说心理咨询最重要的手段是什么？是咨询吗？不是倾听，无条件地倾听，不打断、不干预，不用自己的三观进行对错评判，让顾客自己发泄出来，自己治疗自己。
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倾听，我们一边按客人一边说，我动手，她动嘴，我们各忙各的脚，按完了嘴巴的开关自然会合上。
然后穿着鞋子 不回心防，很多人会告诉咨询师心中的秘密，她们相信咨询师赖以为生的职业道德，无论多么惊世骇俗、不检点的破事，她们都会守口如瓶，她们扮演了告解释里的神父是石室中的禅师，这或许是荒原中的一个树洞，只需要倾听，然后保守秘密就好。
而我们也一样，顾客信任我们，甚至可以更信任，因为我们素昧平生，对她们圈子里的人素不相识，我们就算想告密，也无从告密。
甚至顾客给我们提供的身份信息都是假的，所以她们讲的往往更加刺激，但我们依然没有放弃我们扮演了她们人生旅途中的一棵树。
于沙漠中见我是缘起，见我，在沙漠中是缘灭，一盆水从热到凉，缘起缘灭。
她们讲完了走遍四海，我们洗完脚回到全封闭的休息室中，从中午一点到凌晨，离不开这家店，离了这家店就回宿舍休息。
睡眠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如同一棵树在物理层面隔绝了泄密的可能。
我们和她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有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才会相遇。是海鸟与鱼在冬天相望，隔着冰互相打量，只要客人一出门，冰就化成了短暂重合的世界就会被分开。
我的客人们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们在诉说心事的时候，眼睛从来没有看过我，她们只是闭着眼睛说自己想说的。
而我们只是一个树洞，她们的秘密在日夜撕咬着她们的心藏着实在难受。
于是她们就借着洗脚的机会洗掉所有秘密，水溶性极好，水一泼就散漫到了整个城市的下水道。
也有的顾客比较变态，例如有个姓牛的先生，就是我们这里的高级v i p，他每次讲秘密都得废掉。
我们一个技师说这段话的时候，她已经给我的脚搓完了，盐开始擦干，小小的脸上满是坚毅。
她说客户一般不会给我们讲她的身份，可其实我们差不多都知道，脚是藏不住秘密的，中介的脚经常跑，腓肠肌和比目鱼肌紧，前台的脚高跟鞋，脂肪垫和根骨碰不得，大厂的脚最好判断了，高油高盐吃外卖，一坐七八小时起，然后在厂区水泥地跑步试图减脂，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胫骨应力综合症。
可先生，你的脚好怪你做什么的，我猜不到，甚至多摁了一双隐形的脚。
我说燕子，你说得对，我就是这样一个神秘的男人，但你说的又不完全对你混淆了一点。
倾听和倾听之间也是有区别的专业的咨询师会很有技巧地引导客户吐露真实的想法，你们行吗？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这些东西确实是有门槛的。
燕子又笑了。的确，我们不专业，但我们性价比高呀。我们一小时多少钱，心理咨询师多少钱，你去找心理咨询师是奔着解决问题来的。
有了目的性你就不纯粹了，你就会纠结花的钱值不值，没有结果会觉得亏，那不好，心理问题更严重了。
和我们不一样，找我们就是来纯粹按脚放松的，顺带话疗，能解决心理问题是好事，没解决也不会吃亏，你是来放松的，你知道吗？
我见过很多社畜，天天被领导PUA 被同事挤兑，好不容易跟对象打个视频，对方也是一肚子苦水，找了咨询师又怕花钱多，又怕钱拿水票。那能找谁呢？还能找谁呢？你的脚知道答案，我们是永恒的胡杨树，永远不嫌你烦，你点了多久，我们就陪你多久，就算没有答案，起码也给你认真洗了脚。
在这样的放松过程中，你如果知道今天充一千赠五百，充三千赠一千八，充值过万赠六千还送果盘以及神秘秘境体。
你就会知道凯迪拉克为什么总是向会所倾斜的方向盘，今天要充一点吗？哥。
我摆了摆手，你这个话术有点生硬，前面的铺垫也不够，还得勤加练习。
她笑了笑，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继续说，性价比是一点，再一点让人说下去的能力真的是需要刻板学习才能获得的吗？心理咨询师当然非常厉害，比理论体系我们真的不行，但我们是高强度实战派。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知道我们的一生会遇到多少双脚，就会遇到多少长在脚上的人。
一双双脚是一个个岁月的盲盒，不把音盒摁下开关，她们就会播放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故事。
我们听过太多的秘密，见过了太多的人，除非她们要求安静或是睡着了，不然行规要求我们一定要学会碰根，不能冷场，跟上她们讲出的所有话题，这就是我们的基本功，我们像是听着八音盒跳舞的舞娘，第一次不会没关系，基本功的事就交给时间，一天十三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我不再是足疗技师，而是精通人性的导师。
燕子说话要给我捶腿，我说你要不先别按了，你先把话讲完，我很感兴趣。
她说按摩不能停，因为舞蹈从未停，按摩是专业，心理咨询，也是专业，尊重一个专业，不能以轻慢另一个专业为代价，你知道吗？比起她们咨询师，我们足疗技师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触摸疗法。你知道触摸疗法吗？
对，触摸Touch两个音节的事，却能够叩响心门许多次，对很多有心理疾病的患者来说，来自同类的触摸是一种很好的舒缓焦虑的方法。
瑞典一个科学家说，人被触摸的时候，大脑会分泌脑腓肽和内腓素，既可以缓解生理上的疼痛，也可以减轻精神压力。
你去找心理咨询师，人家就算会触摸疗法，也不敢轻易使用，摸清了疗效不行，摸重了患者冒险，但是摸个同性，那可以说是路走弯了，站在足疗店什么都不一样，大招不会空放，你让技师按、努力按、用力按、没有CD的按，都行。
说话间她叹了口气，我们到底有没有笑，心知道脚，更知道，有的人如同卡了带，他们的心里有问题，带着同样悲伤的故事来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们如同永不止息的舞女，跳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有人情况严重的时候，基本上天天都来，一来就是好几个小时半天打底，他或许不是想来，而是别的地方。
他的心灵逃不开她们。有的人久别重逢，有的人却误了终生。有的人第一次来摁到脚的那一刻，他就说自己失恋了，然后开始哭，从指缝间流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怎么会有人谈了十三次恋爱就被绿了十三次，最后就连自己都被那些野男人给攻克了。
我说有没有可能他也乐在其中呢？燕子说，有可能，毕竟人与人的XP大不相同。
他们一个一个来，我就听着、按着、跳着，通过他们的话，然后仿佛进入到了她们的人生。
有的时候他们来的太久了，聊的太多了，我一瞬间好恍惚，我觉得我跟他们都产生世界的重合了，甚至都有一段感情出现了。
我骗自己，这是一种错觉，我到了钟，别的客人会来，他充了卡，也会去选别的技师，这是大概率事件，是没有对错的事情，是谁都一样，会做的事是我越努力按越应和着跳舞。
他的症状改善后就会消失，再也不是相逢的事。可我一个按脚的，居然把自己给按进去了，真的很可笑。
我说那他们离开这里之后会做些什么呢？他勉强笑了一下，去做那些正常人该做的事情啊。
工作上班赚钱养家，结婚生孩子，变成所有循规蹈矩的人，他们都很忙的，没有时间再来也很正常。
说话间他低下了头，我知道他们病好了，最忌讳见那些知道他们伤疤的人，我也知道他们病好了，再也不会来这个房间。
我最知道了，这要是为他们好，也应该劝他们不要再回来，只是有时候我确实会想念他们，我会怀念他们指缝间流下的泪水，那些都是真的，是他们作为真实的人留下的滚烫的泪。
这个世界已经太虚假，可想念也没有用，我和这家店都已经不再被他们需要了。
其实他们如果不来了也是好事，说明他们的病已经好转了，最好的相见就是再也不相见，有些故事没有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
燕子低下了头，我说燕子，你治好了他们，那你呢？燕子此时燕子刚好摁完了脚，一个钟头的时间到了，我们的缘分也就到这里了，她叹了口气。
凝视深渊久了，谁不会成为深渊里的人呢？可是人生还要继续，无数故事等待开启，我们只能舞舞舞，双脚流血舞个不止。
其实我也有在看心理咨询呀，天天接受别人的负面情绪，抑郁症这种东西谁能逃得过呢？她站起来，满脸微笑，鞠了个躬，要走，说感谢您的选择。
我是88号技师，很高兴为你服务。
那一瞬间，我为我所有的傲慢和轻视而愧疚，心中涌现出无数的酸楚。
我说不，你不高兴，你也不是88号技师，你是燕子。
她的背影一滞，然后转过头说，其实你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双脚都是肉，不经常走路，双手的虎口位置是紧，应该经常拧动一些东西，双腿肌肉紧实，小腿肌肉很粗，很像是经常登共享单车的。
看着目瞪口呆的我，她笑了，0F0之后所有车都不好蹬了吧。
然后转身离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陷入沉默，然后乖乖的去充了值。
走出店后，我看到他上了一辆轿车，我的内心如同被雷击中大步向前，冲锥着车的后备箱喊着，燕子，燕子，你停下燕子。
她摇下后车窗说，你好，再见。
我说燕子，你停下，这是叫的网约车~
感谢大家的点赞和关注支持，我们下期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