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形势日渐悲观惨淡,侯景整日酩酊大醉,已有三天未出营门,目前军中,能战之人,十之不存三四,战则必溃,退则必困,只得静候任约或有或无的援军到来,局势才可能有一丝转机。所幸王僧辩也未摸清虚实,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倒给了自己一线喘息之机,但侯景并不需要这施舍的苟延残喘,他发了狂地想念,就让王僧辩率着大军倾巢而出好了,自己必集全军之力死战,胜就胜个英勇,败也败个痛快!眼下只能日日待在帐中,让溧阳公主的冰肌玉体不断他软化的斗志,又让她在枕边呢喃的微风不绝如缕,直吹得自己退意渐深。而这逐渐萌起的退意终于是被信使的一封奏报,给决定下来。
侯景这天难得的早起,在与密使见面前又罕见得沐浴、更衣、打理了一番,此举当然不是因为礼待来使,而是他内心对于这份决定自己命运的战报的畏惧,驱使着他尽可能地用一切手段来拖延自己接受的时间,尽管在三天前,他还是无比迫切地渴求着这份信息。
信使一见了侯景,便战战兢兢地奏报道:“任约被敌将胡僧佑与陆法和率几千水军击溃,兵败被擒,全军覆没!”这话方一出口,侯景的头脑仿佛遭受了千斤重击。
他几乎是全然不能相信,怒吼道“:“任约那厮带着我的精兵两万,如何这么快便败在几千人之手?他是饭桶吗?”
可是怒归怒,骂归骂,都只如败兽的咆哮,是心有不甘而绝非耀武扬威。侯景此时就像那头要被放逐离群的头狼,夹着尾巴仓皇逃窜,满目萧索下,风声里传来的都是“该走了、该走了。”的叹息。
任约兵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军中各处,将士上下虽早无战意,却都没有提前做好撤退的打算,此时都乱做一团。侯景面色惨白,一向杀伐果断的他迟迟不肯下令退兵,理智和经验都极力催促着他撤军,唯有雄心却倔强不肯退缩,贪恋着这近在咫尺的巴陵城。
“丞相,快下令吧,不能再拖了!敌军攻来,就为时已晚了。”宋子仙急切说道。简单的兵家常识何需部下一遍遍提醒自己,侯景最后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巴陵,咬着牙大吼:“烧毁营盘,全军撤走!”
除了粮草辎重以外,其余器械、被服,一概能舍皆舍。军令既下,侯景很快恢复了宿将风范,部署好了退路,以丁和为郢州刺史仍守江夏,令宋子仙退据郢城,自己率主力撤回建康。侯景并不担心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他料定自己目前尚难有一战之力,但王僧辩要想全胜自己,也非易事。更何况萧绎的宝贝儿子还在自己手上,有这块护身符在,虽不致于使敌将束手就擒,但总归是能令其有所忌惮,不敢冒进更复以滚石乱箭埋伏于前。他担心的是溧阳公主的安危,溧阳公主不善鞍马,如何能够尽快脱离险境,若两人共坐一骑,则难免拖累行军速度。但此时已由不得细想,危急的形势强逼他,不得不去营中空地处,作动员准备,只好稍等片刻,再与溧阳公主亲自商量此事。
在对部下表示过一番慷慨激昂又粉饰乐观的号召之后,侯景回到中军,掀开帐幔,眼前就是一阵晕眩,这景象无比寻常,空空的营帐,整洁的胡床,却比坚固难攻的高城更令人绝望、比狼藉斑斑的营寨更令人心慌,雄心的幻灭,战败的耻辱,一切伤感都烟消云散,都统统让位于心爱之人的背叛,让位于可怜和不甘,仇恨和狂乱。无需去替她找寻任何借口,他发了疯似地咆哮道:“快放火,把这千万顶帐房都烧了,八百里原野都烧了,让她无处潜行,说什么普度众生、说什么慈悲为怀,我要剜出这贱人的心,看究竟是不是铁石做的!”
熊熊的烈火升起,溧阳公主捂住口鼻,在浓浓的烟幕之中艰难前行,士兵们各自慌乱欲逃,加之夜色昏暗,并无人注意到她,不消片刻,就已逃出侯景营寨,又奔行至附近一座青丘之下,才稍作了休息,她看着侯景逐渐远去的大军,心中生起一片怅惘和自责,她能想象侯景此事的心情,自从两年前自己嫁给侯景以来,她确乎能感觉到他的内心变得有些柔软与平和了,在与她单独相处的时候更是如此。而自己一旦离去,侯景沉睡了的焦躁嗜杀之心又将复苏,甚至变本加厉,这是所有人共同的灾难。她做不到那么是非分明,她分别不了自己对侯景的感觉与其他人之间的差异,不管是她爱着的还是不曾谋面的。她只是从心底想着每一个人,都能欢喜自在,若有众生因自己而忍受苦恼乃至招来祸患,这是自己绝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可她同样也拒绝不了颜之推的理由,她是梁国的公主,跟着与自己负有国仇家恨的侯景朝夕与共,她可以忍受自己被世人误解,却不愿让世人承受一点的失望和心寒。就这样两种截然各异却又殊途同归的情感,将她的内心反复搓捻蹂躏,陷入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
她一边走着一边回顾,直至看见侯景的军队消失于夜幕之中,人眼再也无法看见。身后的残兵败卒是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击鼓踏马却是越来越清晰,正是城内派来追击的部队,溧阳公主侧立一旁,等着将帅临近。王僧辩正意气风发,亲率大军前进,无暇顾及路旁的闲人,唯有王琳,愈想愈觉有异,翻身下马,审视地盯着她:“你是何人,为何深更半夜一人来此?”
“溧阳公主。”她已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只得虚弱地答道。
此言既出,人群中立时一阵骚动,队伍前列的王僧辩,也急急勒马回看。王琳担心这是侯景于败退之际使出的诡计,犹自小心地问道:“可有凭据?”溧阳公主不语,从怀中取出颜之推交予她的双螭鸡心佩,交予王琳手中。王琳双手一触及友人颜之推的玉佩,神色登时肃然,再细看溧阳公主,虽有风尘劳累之色,仍是不掩其惊世之容。自己虽未曾幸得谋面,但早就听闻天子有一女,有出尘绝世之貌,除了眼前此人,却乎少有人能担得起这几个字。想来定是溧阳公主无疑。王琳一开始只是审视着看着她,时间久了,双眼竟也失了神,只是在呆愣愣望着,溧阳公主被人如此直视,脸颊一阵羞红,王琳察觉了溧阳公主脸上的变化,慌慌张张低下头来,心头不止暗骂自己。
不过虽是知晓了她的身份,但是尚不知晓公主来此的原因目的,毕竟这是敌军主帅之妻,王琳虽然相信她,军人的职责也在告诫他不要放松了警惕。溧阳公主看出了他的戒备,便把前因后果一一说明。王琳方知溧阳公主是弃暗投明、主动出逃,霎时大喜过望,不是想着能借此以立功,而是由衷地替公主感到庆幸。率部下端正地行了拜见礼,又望了望远处,对着溧阳公主,恭恭敬敬地问道:“殿下可知,贼军前往何处去了?途中将会经过哪些险隘和道口?”溧阳公主不想再起兵戈,又不愿诳骗他人,只是依着心中所想说道:“我不愿说,将军也莫要再问。”王琳听到溧阳公主的答复,既惊诧又痛心,难道公主还念着侯贼的旧情?却因礼法所制而不敢多问,只是低低地答道:“是,下官知道了。”用词虽是一样的恭谨,语气却已是悄然变化了。溧阳公主看着他的眼神,与颜之推当初见她时的样子并无二异,他最初的眼神也是如此显而易见的失望和深藏在心的愤懑,仅仅在得知自己前来投奔时,才短暂地恢复了信任与尊敬,但就在方才,又复归如旧。这些她都注意到,而她未曾知道的却是,她的一颦一笑、一低头一眨眼,都被他捕捉在眼里,深藏在内心最羞于见人的隅落。
王僧辩不愿功劳被抢,意识到这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便回首道:“既然如此,就请王琳将军率队送公主返回江陵,一路诸多险阻,责任重大,非子珩吾不足以赖,还请务必将公主平安送到。待我将侯贼首级枭下,再绑缚至湘东王殿下府上。与诸位同饮庆功宴。”说完,扬鞭策马而去,身后尽是铁蹄践踏和旌旗舞动。留给王琳的只有他的一小队亲兵。
“公主请上马,随下官回江陵。”王琳为公主挑了一匹最为稳当温驯的马匹,待公主上马后,再也没有言语。溧阳公主不自觉地拨弄着马鬃,看着黯淡的弦月,和远去的江东山水,心中念念不忘:经此一别,重回建康,已不知是何年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