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天气绝对没有什么异常,我的心情也很好。我穿着老婆刚刚为我买的西装,哼着流行的小曲,迈步走进我单位的大楼。在我踏上那十几层台阶的时候,我还产生了一丝自豪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跨进这幢大楼的,更不用说在这幢大楼里拥有一个单间了。而这些,我都做到了。在这个有着一百万人口的小县城,我是一个有资格骄傲一下的男人。
身着警服的保安见我来了,急忙在他的岗位站了起来,向我走来的时候,他的胳膊一直伸得很直,我看见他的手里捏着一沓纸,他向我走来的意思无疑是想把那东西交给我。我知道那是某人的稿件,除了稿件我还能收到旁人的什么东西呢?那些业余作者没完没了地寄(送)稿件,我真想不通,他们怎么有这么多事可以写?有这么多情可以抒?保安经常代人转交稿件,有不少业余作者不愿意或不敢进编辑部,常常把稿件扔给保安,保安成了邮差。不过,保安们往往把事情弄错,他们会时不时地把那些新闻稿件塞给我。他们谁是几版编辑,什么样的稿件该交给什么人,总是弄不明白。
不过,这篇稿件他给对了,因为这是一篇小说。我看到的标题是《怎么办》,好像苏联有位作家写过一部同名小说。我看到在标题旁边还有“纪实小说”的字样。然后,我习惯地翻看了最后一页,作者是“腊梅”。我迅速在我的作者圈里搜索了一遍,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显然是笔名。看字迹是女人的。我有些好奇,就问保安:“是谁交给你的?”
对方答道:“我也不认识。来送稿子的是个女的,她说这个稿子是替她朋友送的。”
事情有些蹊跷,我便将稿件拿在手里,一边看着一边上了楼梯。看稿子太专心了,我竟忘了上电梯,一直爬到了六楼,气喘吁吁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进了办公室,然后坐到了办公桌前。我显然被这篇小说的文字吸引住了。眼下,我读到了这个地方:
“我们站在那片柳树林里,满眼都是翠绿的颜色,那逼人眼目的绿色,剌得我直想流泪。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我实在抗不过来自家庭的压力。
他说:我不怪你的,我只怪你的父母嫌贫爱富。但是请你相信,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看错了人。
我无话可说。
等我混出人样的那一天,再来娶你!
就这样,他走了。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们分手于那片柳树林,从此,那片柳树林成了我的伤心之地。”
我被文字中饱含的真情所打动。作为一个从事编辑工作长达十余年的人,我不知读过了多少稿件,已经不可救药地患上了阅读疲劳症,加之随着我自己创作水平的提高,越来越多的来稿平庸得已经让我提不起任何兴趣,我感到了深深的厌倦,来稿中极少有让我抱着兴致从头到尾读完的。而这篇陌生人的小说一下子抓住了我。我前面说过,我是被文字中饱含的真情打动的,这是毫不含糊的。也就是说,这篇作品的文字水平虽然一般,但它的故事唤起了我对刻骨铭心的初恋的回忆。我的经历和这位作者有些相似,我的初恋也是在父母的干预下夭折的。而后,我找了一个他们中意的女孩子做了夫妻,生活很平淡,感情一般,所以我时常想念昔日的恋人。为什么呢?因为我现在的妻子也是一个很俗气有女人,成天在我面前说谁老公多有本事,多有钱,并不怎么看中我是一个县报的编辑。无独有偶,她曾对我说过,她的父母也成功地破坏了她的初恋,她第一个男朋友在南方混得不错,非常有钱。读了上面的文字,我感到,时至今日,父母干预儿女的婚姻还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而且许多人的婚姻危机四伏还蒙在鼓里。这位腊梅的遭遇之所以让我同情,是因为它勾起了我的回忆。
我接着往下读,又读到了这样的文字:
“后来,我遵照父母的意愿,找了一个他们满意的青年。看着他们脸上满意的笑容,我的心里也宽慰了许多。一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他开始对我还不错,可是渐渐的,他的坏毛病就显露出来。他成天好吃懒做不说,还交了一帮酒肉朋友,常常喝得烂醉,回到家还动不动发酒疯,有时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我还听说,他经常去一个叫野玫瑰的酒店,和店里的某个小姐关系不明不白。可以说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在他的身上,你看不到任何希望。工作上他毫无建树,和同事的关系搞得也很紧张。有时候,看着睡在身边那个醉生梦死的男人,我不禁问自己:怎么嫁给了这样一个人?我欲哭无泪,恨我的父母,恨自己当初的软弱。在他沉重的鼾声中,我有时会睁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那个时候,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片柳树林,想起了他。他如果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会难过吗?他现在过得幸福吗?”
婚姻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现在,有多少夫妻是恩爱的?你看见大街上并肩而行谈笑风生的夫妻,极有可能是同床异梦的两个人。一个对另一个说“我爱你”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个人。真希望这位腊梅此时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会极力劝她想开点儿。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眼前出现的文字提醒了我,故事并不像我想得那样简单,小说的情节有了新的走向: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居然发生了。那天,我在单位里突然接到了他从南方打来的电话。整整八年了,他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攥着听筒,我的心砰砰直跳。他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了,关键是,他还爱着我。他说,如果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去找他。并且说,他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他一直等着我。
我的天!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他又喝得烂醉,睡在我身边,依旧散发着难闻的酒气,依旧打着粗重的呼噜,可是我却觉得他就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我好怕!同时,我怀揣着的秘密又让我狂喜不已。它从天而降,让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厌倦了眼下的生活,厌倦了父母强加于我的糟糕透顶的日子,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我恨不能一下子就飞到南方去,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就在那里向我招手呢。可是,一想起儿子,我就泄了气,他七岁还不到,他需要我。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读到这里,我竟然变得兴奋异常。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情?这是虚构还是现实?我有点儿弄不清了。我如果是这位腊梅的话,肯定一走了之,这个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当然,如果为这个女人着想,她还有放不下的东西。她也许拿不定主意了,才写了这篇小说?可是,让我纳闷的是:她这样做究竟是什么用意呢?想让我把它发表吗?那样岂不暴露了她的秘密?如果是想征求我的意见,那为什么不和我照面呢?如果上述两种可能都排除的话,那又如何解释呢?
我把那篇小说锁进了我的抽屉,而没有像其他来稿那样随意地扔在桌子上。我怕有人翻阅了它。我决计暂不将其见报的原因是基于多年的经验,有些作者在写稿子的时候往往考虑得不周全,作品写完就毫不犹豫地投出去了。这样,我们当编辑的就得为他们着想,不然,作品见报后,白纸黑字,给作者带来什么麻烦,后悔也晚了。我就遇到过这种事情,因为一篇稿件,双方在报社就大打出手,差点儿出人命。我说暂时不将其见报,是想等等看,看看情况有什么变化,或许不久的某一天作者会自动找上门来,她告诉我,那是她心血来潮杜撰的一篇小说,不准备发表了,找我索要。另外,毕竟事关重大,我把这件事情埋在了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觉得这是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的隐私,我应该为她保守这个隐私,而不应该把它张扬出去。我们这里是个弹丸之地,如果七拐八弯地传到她丈夫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极有可能导致腊梅出走计划的落空。我甚至在心里盼望着听到腊梅出走的消息,如果她真的出走,在这个不大的县城,我自然会听到的。这样一个无辜的女人,应该逃离火坑。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腊梅的同谋。
日子在一天天流逝,迟迟没有腊梅出走消息。就在我麻痹了的时候,一件大事发生了:我的老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从我的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我醒来,看见身边竟是空的,才想起了头天晚上我们吵架的事儿,她一夜未归!我想她一定是赌气回了娘家,我和儿子洗漱后,上街吃了油条和豆浆,然后我把他送到学校。来到单位,我迈上那些台阶的时候,心里又有了一些自豪感。可是我的自豪感很快就消退了,因为我进了办公室就给岳母打电话,却意外地被告知妻子不在她家。接着就是寻人的过程,三天下来,竟然毫无讯息。
一个大活人难道就这样人间蒸发了?我想:她莫非去南方找她的第一个恋人去了?据说那人很有钱,是一家公司的老总。想想又不大可能,她怎么能因为一次吵架就这样绝情呢?
但是,她的确不知去向了,直到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