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第一缕阳光跌落在书案上,将昨夜未干的墨迹晒成琥珀色。这束光曾照拂过苏格拉底踱步的柱廊,也曾穿透敦煌洞窟里菩萨低垂的眼睑,此刻却在我的稿纸间静静流淌。时间在光的褶皱里变得透明,像一片被漂白的叶子。
古希腊人在德尔斐神庙刻下"认识你自己"的箴言时,或许正沐浴着同样的阳光。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阳光始终是那永恒复返的朝圣者。正午时分,我常凝视办公桌上的向日葵,它金黄的花盘如同精确的日晷,每片花瓣都是向光而生的箭头。植物学家说这是趋光性,诗人称之为信仰,而此刻花瓣边缘细小的露珠正折射出七种沉默。
阴影有时比光明更诚实。城郊废弃铁道旁,苔藓在石缝里编织翡翠地毯,它们的祖先经历过恐龙时代的正午艳阳。这些不需要直射光的生命,用亿万年的耐心修改了光的定义。就像柏拉图洞穴里的囚徒,我们总以为追逐光斑就是真理,却常忘记真正的光明会灼伤视网膜。
黄昏时分的图书馆最宜读《神曲》。但丁穿越炼狱的台阶时,每个灵魂的阴影都指向不同的方向,而天堂篇的光是多重奏的赋格。落地窗将夕阳切成几何形光块,书架上的烫金书名忽明忽暗,仿佛诸神在云端批注人间。那个总在哲学区徘徊的老者,白发如融化的雪峰,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得足以丈量从康德到维特根斯坦的思想疆域。
深夜写作至东方既白,忽然明白光从不曾真正消失。古莲子沉睡千年仍能发芽,北极星的光是八百年前的旧信,此刻抵达我掌心的光子,或许诞生于孔子编订《诗经》时的某个清晨。我们谈论黑暗,不过是在谈论光的褶皱;我们畏惧死亡,实则是恐惧失去成为光的资格。
最后一片梧桐叶飘落时,我合上写满批注的《理想国》。柏拉图用六个比喻构筑的太阳隐喻正在西沉,而真正的光明永远在语言之外流转。玻璃杯中的水忽然泛起细碎光斑,像无数微型灯塔——原来每个瞬间,我们都在光的汪洋里沉浮,既是逐光者,本身亦是光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