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年届古稀,早年承续家传建造水车。上月老家那边资溪县的朋友给他打来电话,说是县里准备打造一景区,需要在景区内建一座水车,希望他回去帮忙。
说起水车,恐怕众多“90后”的朋友都不知道是啥东西,更别说它的作用。水车也叫孔明车,是我国最古老的农业灌溉工具。自明清至近代,在我国南方,它已经被广泛用于汲水、碾米、榨油等。一句话,我祖上制造的水车已经发展成一种木制动力装置系统,将深山水流落差形成的势能转化为动能,用于驱动配套的舂米或榨油装置。在我出生前,资溪县近百村子都没有通电,水车是每个村子必不可少的生产工具。
父亲的水车制作技术是世代相传的,历来只在家族中传男不传女,具有垄断性,资溪县里只有我们祖上一家会建造水车,据说父亲的爷爷在民国时一个月收入好几块大洋,能赶上大学教授了(鲁迅养活周作人一家时的月收入也不到十块大洋)。
在电力普及全县之前,父亲也是很受当地村民尊敬,生活也是颇为宽裕。据父亲说,直到叔叔家孩子出生,他一个人的收入几乎养活整个家族近十口人。包括爷爷常年卧床养病,哥哥姐姐的出生,叔叔上高中,结婚生子等那个年代农村的一切大事,父亲都很轻松地扛过来了。
那个年代,父亲凭着家传的手艺承担起沉甸甸的家族责任。那是父亲最为骄傲的时候,也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候。
我出生之后,电力在资溪县逐渐普及起来,碾米机、脱谷机、榨油机等先后出现在那些深山老林里。父亲制造、维修水车的活越来越少了。到我记事时,父亲迫于生计,不得不回到我们出生的丘陵地带——临川县(现抚州市临川区),中年改行,学起水稻耕种了。父亲各项耕种技术都不熟练,现在还依稀记得,八九岁的我不懂事,还嘲笑过父亲,割稻比我慢。
后来在农闲时,父亲做些小家具、农具,拿到集镇上去卖,算是贴补家用。这在之前他是不屑的,他把这些称之为小工,言外之意他原来从事的是高大尚的木工。直到现在,父亲还时常做些小板凳之类的带到北京的家里,一是给闺女玩耍,融洽爷孙感情,二是看到自己手艺仍有价值甚感高兴吧。
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至今,资溪县已经彻底没有水车运行了。但父亲,仍坚持每年去那里住上个把月,那里有他的一帮老朋友,那里他能获得尊敬,得到认同。最近几年住在北京,他每年也要回去两三次,一是放心不下已然空置的祖居和他自己盖的房子,二是要走访一下那深山里老朋友。之前,我尚不同能理解他为何每年都要去山里。直到去年,他拿出一个写满电话的小本本,上面很多人名和电话都划上了一条线,说:“剩下的已经不多了,每年去一趟就要吃一两次酒(席)。”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心生愧疚,原来我对父亲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
按往常,我是不大赞成父亲七十高龄还去建造水车的,而且景区里用于观摩的水车往往比较大,就像丽江那个。但我理解了就只能支持他,水车是他一辈子的寄托,是他的灵魂所在,好在他身体还算健朗。他接到电话时那种被重视、被认同的心情,就像高工、特级教师接到单位的返聘,像退休老领导受到曾经下级的看望。
父亲建造水车的手艺已面临失传的境地,年轻时候出于垄断,根本不传授给外人,给当地人。二哥长大后,父亲本想传授给他,对于这种没有前景的手艺,二哥断然不学,就算父亲拿着扁担追着他打,也挡不住他到省城去学厨师。
妻子半开玩笑地说:“要不你今年八九月跟着爸去学吧,反正有假,权当到深山里调养身体了。”她看似无意的一句话,我还真走心里去了。我想短期学肯定是学不会了,但可以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通过文字、图片、视频的方式把这项传统建造工艺记录下来,也算是对父亲一个心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