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汪曾祺《受戒》

《受戒》

1

第一次读《受戒》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汪曾祺,也不清楚他的写作风格。看了题目,下意识就以为,这个小说应该会写一个受挫的主人公堪破红尘、出家受戒的故事。

我是个俗人,境界就这么点,看完小说,显然被狠狠打了脸——可是这样的打脸真是通体舒畅,说不出的痛快。我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暖软软、缓缓绵绵的情绪,不好形容那种感觉,大概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舒适自在——就像这部小说一样。

有人说这部小说在写明子和小英子朦胧美好的初恋;也有人说这部小说叫作《受戒》,却处处破戒,有那么点不经的味道;还有人从小说之外入手,罗列汪老小时候的经历,说这部小说是汪老对自己童年的一个美好侧写。

好像都对,又好像都差点什么!

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我想是因为这部小说有初恋、有童年、有破戒、有受戒,什么都有,它本身是浑然一体的,它就不该被拆分解构。它带给读者的体验是“舒适自在”,这种“舒适自在”也是浑然一体的。

汪老的文字可以做个证明:

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

这段文字平实得很,没有一点给这些职业划分三六九等的意思。从事这些职业的人,自然是平等的,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

这就好像小说里的所有文字一样,汪老没想赋予它们特殊的地位,大家都是平等的——对朦胧初恋的描写,对杀猪打牌的描写,对童年种种的描写——都是这样的。初恋不会高于杀猪,童年不会高于打牌,它们只会按照本该的样子发展,就像天阴了下雨、肚子饿了吃饭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样的文字,小说里比比皆是:

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磐就全都代替了。

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磐,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

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

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

你看看,许多在现实里听着不怎么合乎情理的事情,在小说的世界里就很合乎情理。你不需要带着小说之外的各种情绪,比如高兴、悲伤、讽刺等等,去品读这样的文字。你也不需要划段落、做解构,只需要放空自己,沉浸在小说里面就好了。

2

看看小说的开头,庵赵庄的介绍:

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儿,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就连庵里的和尚也这么叫。“宝刹何处?”——“荸荠庵。”

文字散散的,却不乱,把庵、赵、庄这三个字解释得听得见、看得到,就像你也到了那个地方似的。到了那句:“宝刹何处?”——“荸荠庵。”简直不是文字,分明是声音,前半个问句,文绉绉的,后半个答句,忍俊不禁。

明子为什么要去当和尚?小说里给了答案:

人家兄弟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

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

这理由写得简单,却很充分。明子没有理由反对,你我也跟着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明子这一路怎么去荸荠庵?来跟着汪老看看江南山水: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

在船上遇到了小英子,正是她和赵大伯划船,送他去荸荠庵。

文字跟着来到荸荠庵。先写地形,接着山门,天王殿,天井,大殿,顺次写来。印象最深刻的是弥勒佛的那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后来我去过的寺院多了,这幅对联常见,也不稀奇,那时候可是视作至宝,只觉得写得好。

写完荸荠庵,该写荸荠庵的人了。

第一个是明子。他的日常: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上香磕头,念三声弥陀,敲三声磐。然后跟着舅舅——也就是仁山——学念经。

第二个是老师父,是舅舅的师叔,明子的师爷爷,法名普照。一天关在房里,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

第三个是仁山,也就是当家和尚、明子的舅舅。所谓当家,管三本账,经帐、租账和债帐,另外香烛、灯火、油盐,也得随时记记账。

第四个和第五个是仁海和他的老婆。你没看错,这里的和尚是可以结婚的。

第六个是仁渡。汪老着墨较多。仁渡年级不大,只有二十来岁,但是打牌好,会飞铙,还会放花焰口。听说也有相好的,还不止一个。要是乡民央求着,却情不过,仁渡也唱小调山歌。听听这一首:

姐儿生得漂漂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你肯定在想,这个实在有点——色?——不——是有点不守清规吧?

知道你会这么想!汪老接着就告诉你了: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仁山吃水烟。

师兄弟三个常打牌。牌友还有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明子还拿着正经人的铜蜻蜓去小英子家里做过试验,很好用。

荸荠庵吃肉不瞒人。

看看,荸荠庵个个都破戒,其实也说不上破戒,本来就没什么清规要守,跟俗家人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3

荸荠庵和庵里的人和事,差不多写完了。顺着“明子拿铜蜻蜓去玩”这里,你就知道明子常常往小英子家里跑,这样汪老的文字也跟着来到了小英子家里。

小英子家这段的写法跟荸荠庵一样。

先写地形:三面临河,一面通到荸荠庵。几棵桑树,一个菜园子,穿过贴着对联的大门,进到院子。牛屋猪圈鸡窠鸭栏,几间屋子,一棵石榴树,一棵栀子花,三言两语就把你带到了一户江南人家。

再写屋里住着的四个人:赵大伯、赵大妈、大英子和小英子。

赵大伯是个全把式,是一棵摇钱树。汪老列举了一堆他会做的活计,我字倒是认全了,会做的几乎没有……

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屋里那点家务,在她那里完全不是问题。

大英子性子文静,许了人家,忙着给自己备嫁妆。明子在小英子的保举下,帮大英子画刺绣用的花,倒还画出了名声,三十里方圆传遍了。老有来讨明子画的,只要明子来画花,小英子每回都给明子做点好吃的。

从这里开始,明子和小英子的交集多了起来,才算成了真正的主角。

4

小英子咭咭呱呱,为了照顾姐姐赶嫁妆,包了田里的零碎生活。她的帮手,就是明子。

他们俩白天一起干农活,晚上一起看场。

明子喊打场号子的时候,人人都夸,只有小英子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

“骄傲”这俩字,隐隐浸着小英子对明子那种朦胧的好感。

明子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小英子采荸荠留下的那串脚印,明子看傻了。这段读着就有一种青春的悸动,看看原文:

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得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两个小孩,情窦初开,这点感觉,汪老写得让人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时候。

明海常常搭赵家的船进城。去善因寺受戒,就是小英子划船送他去。

小英子眼里的善因寺很气派,用膳的时候有规矩。对比荸荠庵的简朴,和“连清规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的规矩,有一种不经意的比较和差异化的美。

小英子接了明子回家,划船的时候他俩讨论起善因寺方丈的小老婆。这时候我们发现,这仍然是汪老笔下那个合乎情理的世界——和尚是可以结婚的——并没有因为善因寺的气派和规矩而改变。

这里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对话:

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在芦花荡里,小英子的问话,把明子那种痒痒的感觉放大了。这是恋爱的感觉,却没有一点酸臭的味道。

5

有些人的文字凌厉,他们把苦难血淋淋地写出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有些人的文字直白,他们把人人都仰望的仙女拉回人间,告诉你即便是美女,也得吃、也得喝,还得屙屎,看得人唉声叹气。

各样文笔当然有各样的用途,两者也都不可或缺。只是在阅读体验上,我还是更加喜欢汪老这种类型。

他的笔触清清淡淡,他的文字简简单单,可是下笔之处,却让人见识到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景,还有不一样的事。

《受戒》就是这样的小说,还是那句话,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舒适自在。


6.写在最后

前面说了,这部小说浑然天成,不应该被解构。

可是我要品它,还要写出文字,又不得不解构它。这实在有些迫不得已,对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如果非要说出来,那么最能接近它本质的,往往也只能是文字。

所以我试图循着这部小说的发展轨迹,谈谈我自己的理解,自然会有很多谬误。

有不同意见的朋友,可以加关注或者私聊,一起来交流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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