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后一次看到建军时,他才22岁,被家人锁在自家的土坯房里,父母和弟弟则住在宽敞明亮的新房。
房间阴冷,没有窗,不开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张床和桌子,没有其他杂物。
他的脸白得渗人,长发遮住了右眼,左右脸颊有几道伤痕,犹如几条蜈蚣栖息在那里。身上的外套看不出颜色,两条裤腿挽得老高,一只脚被两指宽的铁链锁在了床柱子上。床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大海碗,碗里还有残羹剩饭,桌子下面有一个便桶,散发着骚臭味。
他看到我,发丝后的眼神陡然一亮,嘴里念叨着什么。她妈指着我,问他:“他是哪个?还认得不?”
“李谷一,李谷一。”他咧开嘴,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瞬间,他的笑容又僵住了,左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向我砸来。
我没有闪避,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以前最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也要穿戴整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不像我,穿个大裤头,光着膀子到处晃悠。
他妈大声呵斥:“搞咩?疯货!想死?”顺手拿起了一根棍子,作势要打。
他本是坐在床沿上,见状迅速往后挪,带动了铁链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看着他妈,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
他妈摇摇头,转过身,愤愤地对我说:”没得用了,完全魔怔了,哪个都认不出来,他偏偏能吃能睡,劲还大,几个人才能捉得住,又不死哩,拖着祸害人。”
2
建军大我三岁,小时候我们并不在一起玩,直到我上了初中后,他才跟我热络起来。
建军嗓音不错,爱唱歌,偶像是李谷一。他的声音浑厚,充满磁性,能飙高音,还知道什么美声唱法。无论通俗歌曲,还是电视里大胡子老外哇啦哇啦的那种,都有模有样,也没人教他,只能说他是块好料。
建军父亲是个木匠,也许他觉得最好听的是锯木头、刨木头的声音,儿子一唱歌他就骂,说是在号丧,脑壳坏了。
建军想要把吉他,直到死也未能如愿。我送了他一把旧口琴,他如获至宝。这玩意儿,我怎么吹都是呜呜乱叫,他几天就能吹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让我很是羡慕。
他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容,穿着白色的衬衣,站在田埂上,吹奏着忧伤的情歌。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脸染成了金色,他神情专注,身体有节奏地摆动着,田埂下的麦苗频频颔首,是他最忠诚的听众。
建军从来不说脏话,不像同龄人满口污言秽语,三句话离不开性器官。他说话轻柔而斯文,偶尔冒出个成语,显得很有学问的样子。我们说“屙屎”,他说“上厕所”;我们说“有个屌”,他顶多说“有个屁”。
他不合群,也常遭人取笑,说他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他单找我玩,只因我也上初中了,在他眼里算是个文化人。
那时他已经辍学在家,他家里虽然穷,这点学费还是拿得出来的,只是村民普遍认为读书无用,读个半吊子水平,还不如早点赚钱结婚生娃,所以大部分上完小学就出去做泥瓦匠挣钱。
他抗争了两年,父母还是终结了他的学业。初中还没毕业就回来种田,干农活洋相百出,学木工又总是毁坏工具,他老子气得没办法,托村里的工头带他上东北做泥瓦匠。
3
从东北回来后,他黑了很多,也变结实了,却比以前更沉默,很少跟人说话,什么事都不干,整天在野外闲逛。他父亲也不怎么敢骂他,他弟弟跟我说,他的眼神有时候很吓人。
村民说起他在东北的事,有两个版本:一,他不知怎么认识了一个搞音乐的,跑到人家里跪了一夜,想拜师学艺,人家没答应;二,他喜欢上当地的一个女孩,女孩父母不同意,还派人把他打了。
孰真孰假不清楚,或许两者都有。
总之,他受了很大的打击,村民说他脑壳儿出问题了。
他从来没有跟我提东北的事。我因为住校,回家的时间少,跟他一起玩时,也没觉得他哪里不正常,他本来就孤单,话不多。
有一次去他家玩,他打开抽屉找东西,我瞟了一眼,看到抽屉里摆着几盒西药,我挺好奇,就拿了一盒过来看,字太小,还没看清楚,就被他一把夺了去,迅速放进抽屉,用力地关上了。
我看见他沉着脸,故意撇撇嘴:“一个破感冒药,看得跟宝似的,哪个家里没有啊?”
他听完脸色才好了点。我从小是个病秧子,是不是感冒药,门儿清。
高二时的一个周末,我带了几个同学来家玩,建军知道我会回来,特意过来找我,看到这么多人,他显得很不自然。我为双方引荐了之后,就把他晾在了一边,我对他不够热情,事实上,我希望他快点离开。
我和同学们打牌、大声地说笑,讲一些学校的趣事和只有我们才懂的笑话,直到我妈过来泡茶时,嘀咕了一句:“刚才还看到建军呢,怎么又走了?”我才发现他不在了,心里有些内疚,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气,他不是一个不懂礼貌的人。
4
从那以后,学校里总是补课,我回来的时间更少了,偶尔回家也看不到他。听他弟弟建平说,他经常无缘无故地打人,夜里不睡觉,到处乱跑,村民见了他都绕着走,医生开的药还是有用,之前吃了就好好的,现在给他吃,都被他扔了,他说他没病,是我们有病,又不敢强行灌他吃,他的劲儿大得很。
我问怎么不送精神病院呢,建平苦笑着说,医生也是这样建议的,但那个开销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能承受的。
寒假回到家中,建军再也不来找我玩,可能我出门少,也许他不知道我回来了,我也不敢去找他,怕他连我也打。
一日,建平来找我,叫我去劝他哥吃药,我心里直打鼓,又不好意思拒绝,硬着头皮去了他家。
建军瘦了,也黑了,那双眸子还是澄澈的。他懒散地躺在床上,看到我,忽地坐起来,吓了我一跳,转身就想逃,可建平堵在了房门口,无路可走。
我强压着心头的恐惧,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跟他打招呼。好在他没有要打我的意思,能叫出我的名字,并示意我坐。
我小心地选择着话题,他交流还算正常,看来还没有到那一步,我心中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他突然说他要去北京,我问为什么,他说是李谷一叫他去的,我问去干嘛,他说到北京电视台去唱歌,自己很快就要红了,到时候请我到北京饭店吃饭。
我的心一紧,劝他吃药的话,始终没敢说出口。
5
寒假期间我又去找过他几次,他似乎安分了不少,也能按时吃药,他家人挺感激我,每次都留我吃饭,我们看到了希望。
时间过得很快,第二年我也外出打工了,我妈偶尔会在电话里提起建军,说他又开始犯病了,乱打人,比之前还要严重。
我回来时,他已经被关在了土坯房里,我并没有多意外,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只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最后一面。
两年后,我再回老家去找他,原来的土坯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两层的新楼。我问建平,你哥呢?
他没有回答我,用手指了指一个方向。顺着方向看过去,我心里一咯噔,那是埋死人的地方啊。
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就觉得难受,我执意要建平带我去看看。
那是一座新坟,也是一座孤塚,没有墓碑,小土丘前横七竖八的倒着几个花圈,花圈上的白蟠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坟顶有一颗很长的野草,在寒风中摇曳。
建平告诉我,他哥已经走了半年了。我妈竟然没有跟我讲,也许在她心中,建军早就死了,没什么好说的。
我问怎么死的,他说出了实情。
建军被关起来后,半夜老是大喊大叫,听起来渗人,邻里都有点意见,后来他干脆把床拆了,拿着床板把土墙捣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
他爸在房间内挖了个一人多深的地洞,还打了桩,找了几个人合力把他塞了进去,并上了锁,再拿木板往上一盖,任凭他喊破喉咙,外面也听不到。
建平说,我在家就我送饭,我不在家就不好说了,老头子经常在外做木工,老娘爱打牌。我有次外出,他两天没吃上饭,送饭去给他吃时,他那个样子,唉……
建平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睛也红了。
他没有细说过程,但是我分明听见了建军那绝望的叫喊声:“莫拿链子锁我,我不是疯子……”
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他的脚被链子锁着,地洞狭小,只能站或蹲,他饿了,要跳一下才够得着木板,他用力地拍打,无人回应,眼前只有永久的黑暗,他渐渐没有力气了……
6
两个月前,我回老家遇到了建军的父亲,他才六十出头,头发全白了。领着两个小孩去赶喜酒,一个是小女孩,不到十岁的样子;另一个是男孩,该上幼儿园的年龄。
老头子跟我说了说建平的情况:建平头婚不到一年就离了,好不容易找了个二婚女人,生了两个小孩,男孩先天聋哑,到北京去检查过了,想治好得二十多万,夫妻两个都出去打工了,说给孩子筹钱治病。
我上前逗了逗男孩,果真毫无反应。老头子抱怨:“这辈子就是背时,老大疯了,老二又一直不顺,生个儿还不会说话,你婶子也有病,干不了重活,什么事都落到我头上,愁都愁死了。叫我说,这病哪治得好?还不是医院里想钱,不听我的,几十万要打水漂。”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建军的死,让我对他心有芥蒂,正好小女孩吵着要走,便也催他走,免得误了酒席。
他骂骂咧咧地拉着两个小孩走了。
也是一个可怜的人,虽然不值得同情。我不信因果报应,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到底是谁逼死了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