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小说《走梦人》 第16章 巴彦托海的匪帮

       巴彦托海,在蒙古语里的意思为“富饶的河套”,那里是伊敏河弯曲成为河套的地方。周围土地肥沃,交通便利,现在是周围方圆几十里乃至几百里范围内的主要物资流通交易重镇之一。很多草场上的牧民在每年的春末和冬初两季从各自的草场赶来这里,带来成群的牛羊马匹、羊毛、羊皮等物资,与从汉境沿着古老马道来的汉族商贩们互通有无。

      传统的牧民们因为生活习惯的关系,对于货币的真正需求并不明显,他们往往更喜欢古老的以物易物,用手上有的一切东西换生活中所需的一些必需品,盐巴、糖、便于储存的砖茶、各色调料以及炊具工具等等。每年到了初冬这次大型交易市场,这里都是热闹非凡,人头攒动,一改往日草原牧民们彼此远居的清淡情景。

  巴彦托海并不算得上是一座老城,除了游牧的民族以外,直到1732年,考虑到此处的地势优良,有足够的战略纵深,清王朝为加强额尔古纳河一线的边防力量,从布特哈地区遴选索伦、达斡尔、鄂伦春、巴尔虎50佐3000兵丁并令其携带家眷,迁至呼伦贝尔编成左、右两翼索伦八旗军戍边驻防,这才有了当地的定居居民,从那以后它一直被当做军事要塞来布局。

  1940年的一次浩劫再次给它的边塞风情画上血泪浓重的一笔,日军关东军筹谋通过这条东北线通路作为屏障堡垒,一方面稳定中国北方军事力量,一方面为了日后通过这里进军苏联,在这片曾经自由的广阔土地上构筑了庞大的地下工事,众多的地下工事、防坦克壕、散兵掩体、碉堡等鳞次栉比,暗藏分布在方圆百里的草场上。修建这些工事的劳工大多是从山东、河北等地抓来或骗来的,在修筑工事中累死、病死以及工事完工后,为确保这庞大地下工事的机密不被泄漏,关东军把他们用铁丝穿连起集体枪杀在长150余米,宽80余米的沙坑里。每每风沙吹起,便露出片片白骨,和如今冰冷的残破遗址一起默默诉说着他们的苦难和永远回不去的家乡。那时的巴彦托海仍叫做胡日吉托海,远没有今天这番繁荣景象。

  二土匪此刻正靠着一处黄水泥铸就的暗堡机枪室背风处休息,最近这三四天的路程并不轻松,雨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道路泥泞的厉害,载满巴特尔桑老人羊皮的马车几次陷进沼泽,都是他费劲全身力气硬顶着推了出来的。大黑狗经过那天晚上的一场酣战,伤的不轻,巴特尔桑年岁已高经不得奔波,只好给他指了方向,让二土匪一人驾车赶去巴彦托海了。草原人指路,因为四周都是无限的宽广,只能是抬手一指说:“往那边一直走下去!”之类,他就这样一直艰难的行进至此。从未来过,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无法判断是不是走岔了路,遇到这片高高低低的古怪建筑,才算是找了个妥当的休整点。

  到这里的时候夜幕已深,把车马栓在门口的残破旗杆底座上,将半袋草料扔在骡马面前,甩了甩脚上带着冰碴的泥水,疲累不堪的他甚至都懒得生堆火来暖和一下,便找个角落靠墙枕着手臂睡了过去,除了半夜觉得太冷从车上拽下几张羊皮把自己裹起来,这一整夜都没有起身。

  次日清晨,一缕温暖的日光从窄小的机枪口窗斜射进来,照到二土匪满布风尘的脸上,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皮,猛灌了一大口背囊里的马奶酒,甜辣相交,酒气纠缠充斥着味蕾,人精神了不少。透过窗口往外看去,日头已经升得老高,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二土匪拍打了几下身上已经干涸的泥块,整了整衣襟迈步出了这碉堡。

  刚出门口他就呆立在当场,不能动弹,拴马的旗杆座上空空如也,马和车都不见了!汗珠当时就挂满了额头,连忙跑出去,在周围拼命的找,却始终没有任何踪迹,反倒是把自己转迷糊了,这四周到处都是坑道、堡垒、一个个黑洞洞的洞口在大白天看着也狰狞可怖的厉害,地势也一改草原的平坦,高高低低的丘陵相互遮掩,慌忙中想辨别来路也变得十分困难,走了约摸一个多钟头,愣是没走出去,好像一直在原地转着圈儿,爬上目力所及能找到的最高的一处土丘四下望去,依然没能对方位的判断有丝毫的帮助,连太阳的日影也突然模糊起来,整个天空花白的像是连成了一整片。

  “都说是沙漠里有海市蜃楼,莫不是这草原上也有?我现在就是封在哪个海市蜃楼里了?!”,二土匪喘着粗气低声嘀咕着。

       迷失整车货物的焦躁和方向难辨的无助感,让这个新晋级不久的草原汉子觉得自己像一条荒原困兽一般,满身的勇武气血,不知道往哪里突进才好,他狠狠的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因为火气上涌显得分外干燥粗糙的嗓子,尽管腰上挎着的巴特尔桑老人亲手缝制的羊皮水壶随着他四处眺望时的转身,发出“啵~咚~,啵~咚~”的水声,这时却完全没有让人想喝一大口的欲望。

       周围大大小小的残破地堡窗口,像是魔鬼的眼睛,阴沉沉,带着狡黠的笑意看着这慌乱的人。二土匪被这些“眼睛”盯得不爽,捡起脚边一块碎石狠命的冲着土丘下最近的一处窗口砸过去。

      “咣——!”低沉浑厚的金属回音从那口子里传来,石块砸中了什么东西!二土匪精神为之一震,连忙从坡上滑跑下来,直奔那个地堡。比起困境中千篇一律的假设,最能够帮助人们破局的就是找一个不同于目前环境的事情来做为切入点,不管这个行为是否还是一番徒劳,它也是能保证人们不被自己烦躁的情绪活活困死的好办法。

       那处地堡的半边早已被风沙掀开了大大的口子,里边几乎都是石头和灰土,只有刚才丢进石块的那个窗口周围因为有歪斜交错着支撑的木桩,还勉强为这里保留着当年战斗时的格局——烂穿了的弹药箱,里边的子弹已经因为水汽和风沙的侵蚀完全变成了一整块大铁砣子,墙边留下的几个钢盔也都锈蚀的没了顶盖,当年他们的主人不知道现在埋骨何处。窗口上,半支半靠的挺着把弯了枪管的重机枪,二土匪那块石头砸歪了它本就不再牢固的长方形供弹盒,算是彻底毁了它作为枪最后的标志。

       二土匪用手指捻弄着枪身上细碎的锈渣,沉默的从那射击口望出去,也许当年从这里可以看到好多好多人不断冲杀上来的场面吧,又也许这挺机枪背后的士兵也曾因为完全没有人冲杀过来,却也要默默紧盯守卫着,独自品尝那份无法消减的寂寞……

       等等,守卫!二土匪想通了什么,快步跑出这处地堡,来到几处土丘包围的中央低地重新审视这些地堡。作战部署不同于别的建筑,每个阵线的设置,每个射击孔的射击范围都会是经过周密计划过的。他捡过脚边一条枯枝,把几处射击孔的位置在地上划线连接起来,最后发现,虽然射击口众多,但大部分的枪口都覆盖了一个方向,那一定是战时假想敌可能攻入的主要路径,顺着那个方向走,起码能够找到一条不同的路。水是这时候该喝的了,精神上有了个出口,一大口水这时入喉带来了一种愉悦和劲头,它让二土匪阔步向着那边走去。

       有了方向,人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在转过了不少地堡和土丘围成的阡陌之后,一条保存的不错的战壕横在眼前,战壕当年经过很多次的加固工作,一根根圆木还稳稳的压在沟壁上,让它像一面不断像两边蔓延开去的地下城墙,这大概是为整个防御战区设计的第一条阵线吧。站在战壕里探出头向前望,尽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一眼望不到边,完全没有什么参照物可言,因此,二土匪决定在这壕沟里选一边坍塌不算严重的,走下去看看也就是了,当前恐怕也只能如此。

       一路走着,不管是路线还是环境都没有太多的变化,当年巴彦托海整个区域里的各种工事壕沟并没有发生过很多激烈的战斗,大多都处于各方势力僵持防御的阵地,所以遗留下的物品、生活痕迹都不多,让人走起来感觉像是在穿行哪个乡村小路的紧密篱笆墙夹道,仿佛一翻身就能进到一家农户,讨要一根刚烤好的玉米棒子或者灶坑里火灰埋着的烧土豆一样。

       几只乌鸦骑在一棵枯死的老树枝丫上,挤着干哑的叫声,在黄昏的余韵下,抖落出几根不怎么好看的羽毛。天,又要黑了,壕沟里的光线暗的很快,随着二土匪的脚步显得愈加婆娑,前边赫然出现了一个三叉路口,走了几个小时,他的精神已经完全沉浸在行进的动作上变得机械起来,以至于到了路口中央才猛然有所察觉。面前的这三条路看起来几乎没有差别,那两条新的如同来路的一个副本。“唉……无所谓吧!”,二土匪稍作迟疑便抬了腿随意选了一条新路走去。没想到这条腿抬起来还没落下,由膝盖到面门猛地遭了一记重击,结结实实的撞了个彻底,身体毫无准备,在撞击后先是四肢靠前,再之后随着“嘭——”一声闷响,整个人向后躺倒过去。二土匪扶着眩晕的脑袋从地上迅速弹了起来,摆出戒备的姿势,可是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条路,一样的路……

       愣了半晌之后,他小心的用手向前探伸过去,脚步随着一点点前挪,手指碰到了一堵透明的墙,玻璃镜子一样映着那一条路,却照不出自己,在这路口慢慢的转身,继续伸手探向另外的一条路,也有这样一面透明的墙……二土匪心里一惊,马上回身探向来路,依然如此!如果是镜子,那一定能照出自己,可是没有,如果是玻璃,也透明的过于纯粹,而且来路上为什么也会出现呢?暂且当做它是玻璃封住了路好了,二土匪往后撤了撤身,猛跑两步冲着一条路口的景象狠踹过去……

       在这击飞踹还在空中的时候,二土匪紧闭了眼,双臂护住头部,等待着那清脆的玻璃破裂声传来,也免得碎片划伤了自己。可是他期待的景象和声响并未出现,整个人再次重重的砸在了那透明的景象上,直震的大腿发麻,落地时脚踝险些转了筋。情况不对!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他连忙趴在地上,顺着那看不见的墙摸索着,如果是玻璃,是墙,总要有缝隙的吧。原地摸索了个遍,都没有……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摸着也不像是在摸什么墙的墙角,就是走不过去也爬不过去。

      “啊!这真他妈的……他妈的……谁!这他妈的是谁弄得!谁玩我!鬼也好,仙儿也好,你他妈的给我露个面!”二土匪抓着羊皮水壶狂灌了几口之后,忍不住大声骂了起来,嗓子都不要了的那种怒吼着,惊着了先前遇见的几只乌鸦扑楞着飞了起来,它们就那么飞着,绕着二土匪,远远的画着圈扇翅膀,也不飞近也不飞走。这更撩拨的二土匪火气上涌,身边抓到什么碎石草根都一股脑的丢了出去,最后脱手的,是他的水壶。羊皮水壶画了条优美的弧线,在飞到半空开始向下落的时候,突然凭空消失了,就像空中从来没有过它一样,二土匪瞪大了眼睛,嘴唇抖了几抖,全然呆在了那里……

      天色,没有像原来预想的那样,很快黑下来,而是近乎凝固,总是带着一抹金黄,陪着那几只乌鸦嘲弄着战壕里近乎疯狂的人。“啊——!啊——!啊……”,二土匪瞪红了眼睛对着天空咒骂了很久,到了最后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替代了全部的台词。

      他的狂叫还在持续,仿佛面对这三叉路口自己知道只能做这一件事一样。猛地,其中一条道路像水波一样扭动了几下,从里边冲出一团猩红的影子把他扑倒在地!还没等二土匪转头去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一只冰冷的手捂在了他的嘴上,同时,一个被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的声音在他耳边命令道:“闭嘴!有匪帮!想活命就收声!”。

      手,很冷,但很细腻,手上的气味很好闻;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是一个女人。她的声音很快被不远处传来一片杂乱的马蹄声、叫嚷声、炸裂的火枪声掩盖,女人把身子往猩红色的厚毛毡披风里缩了缩,捂在二土匪嘴上的那只手压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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