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星风 和你

第十二章 矜持

12.11 为何是他（二）

林渏永远忘不了那个初冬的下午，在太阳逐渐退入云层的天空下，在冷风与电机声交织的办公楼天台，她强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飞速地转动自己的大脑，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和俞曜信说话。

“对，就要这么想。要勇敢，要乐观。现在患癌的人越来越多，我的亲朋也有几位，不过现在和以前观念不同了，过去对这个大家都很恐惧，现在不是了，治疗方法多了，手段多了，治疗效果也比过去好很多。不少人坚持治疗，生存质量很不错，把癌症就变成了一种慢性病。”林渏对自己说的话都有点脸红，这些说法虽然没有错，但总觉得很官方，风格快接近自己平时写行业报告了。

俞曜信却浑然不觉，反而说：“林渏，你说得对，毕竟你是专业的，你学药学，对医疗也懂得多，你这么说，我就更有信心了。”

“信心！”他说了一个关键词，这正是刚才搜肠刮肚却没有精确找到的一个关键词。是呀，除了信心，还能是什么呢？林渏不是医生，更不是上帝，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患癌，实际上是爱莫能助的，唯有的就是给予安慰和信心，鼓励他勇敢接受现实，科学地接受治疗，坚定能好好活下去的信念。此刻，俞曜信说自己给了他信心，林渏就牢牢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对，我们一定要坚定信心，好好地治疗，和疾病共存。你看我一个亲戚患了肝癌，局部切除了七年了，什么事都没有，坚持吃药和复查就行，还有我的校友，子宫癌，切除后恢复了半年，已重返工作岗位了。这样的例子不少呢。”林渏说的都是实话。

“嗯，我身边也有这种例子。他们过得也不错。”

“是呀是呀，现在不是十年二十年前了，那时候的确是谈癌色变，现在有靶向药物，有抗体药物，还有细胞治疗，选择不少，只要我们勇敢地去治疗，不要逃避，有的人效果不好，可能是治疗耽误了，所以我们要积极地治疗。”

“对，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我想自己也不会那么倒霉，别人能治，我也能。”俞曜信的声音柔柔的，听上去竟像个乖乖的中学生。林渏脑子里闪回了高中时代的那个俞曜信，清瘦的，苍白的，纯净的，无辜的。此刻，他也是苍白的么？不管怎么样，他是无辜的。

可是，为何是他？

“那医生有没有给你制定治疗方案？需要手术么？还是先化疗？需要再换两家医院么？多听听不同专家的意见么？”

“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在和家人以及医生朋友商量。我给你打电话，有一个想法就是听听你的意见，有没有什么好的药物，或者治疗方法。”

林渏一愣，她能有什么好的建议呢？自己既不是医生，也不认识几位医生，对于肿瘤治疗，更没有专业的经验。可俞曜信竟说听她的意见——在这个重要的时刻。这是怎样的信任啊！自己怎能辜负？于是林渏不假思索地说：“好的，你把检查报告和病历拍照发给我，虽然你检查的医院已经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了，但我在木城找专家帮忙看看，多点意见也好。”林渏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盘算，后续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再去找专家。为了俞曜信，她愿意用尽自己的人脉资源，去求助圈子里的朋友。林渏甚至想好，实在不行，去求助一位她并不很熟悉的专家，因为那位专家告诉她曾经用免疫细胞治疗方法在一位和俞曜信类似的腺癌患者身上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当然这不是一线二线方法，如果俞曜信其他方法效果不好，可以征询他意见，是否愿意入组那位专家的临床试验。

“好的，好的，我这边可能还需要再补充做一些检查，回头我把报告都发给你。”俞曜信答应得很自然，还补了一句：“谢谢你，林渏。”

“不用谢啊，曜信，你对我还需要谢么？这件事你能告诉我，就是没有忘了我是好朋友，是一起长大的，近三十年的老同学。我们这么多年了，你说我能为你做一点事，不是应该的么？”林渏发自肺腑地说，其实一半的言辞都是从前俞曜信开导她时说过的话，只是林渏把俞曜信的话牢记于心，现在又“偿还”给他。

“你说得对，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我……你……”俞曜信说着说着，就顿住了，听得出他也开始语无伦次。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低姿态的俞曜信了，林渏又是一阵阵心如刀绞。

“对啊！我们之间不应该客气。我们毕业这么多年，大家都各自忙碌，各自为理想努力，为生活拼搏，可能每个人都遇到不少艰难险阻，每个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儿，我们就要彼此帮助和支持，和这些拦路石搏击，我们要合力打败它们，我们总不能随便就服输。”明明知道自己安慰人的能力很拙劣，明明发觉了自己的词不达意，可林渏就是不肯让自己的嘴停下来。好像她的连贯输出就是陪着俞曜信和病魔做斗争的一部分。

“是的，不能认输。”俞曜信附和着，好像还带着一点笑。不知道这个笑是自嘲，还是苦笑，还是被林渏笨拙又坚持的鼓励惹笑了，但林渏却为此而轻轻松了一口气。

“曜信你一定可以的。你是俞曜信啊！你是叱咤风云的俞曜信，你一直让人佩服，仰望，你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这都是你的能力，所以这次生病，也是一次考验，考验你有没有坚持咬牙和艰难抗争，我坚信你一定能坚持到底，把这个坎迈过去。”快三十年了，林渏从来没有“当面”夸过俞曜信，现在竟然慌不择言地成段输出而毫无迟疑。她根本顾不上猜测电话那端的俞曜信是怎么样的感受。

“林渏，你这样说，我很惭愧，也感动。我没有那么厉害，但是我不会认输，就像你说的，我会抗争到底。你放心。”

“那太好了，这段时间你就安心检查，治疗，公司的事就别操心那么多了。”

“好，我也准备抽空回趟水城，安排好，我就专门治病。”

“对呀，安心治疗，等过个一年半载，治疗好了，再回去挣钱。”林渏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说一句带着玩笑的话，让俞曜信真的跟着笑了一下。这是自己大脑的CPU超常发挥吧。说到工作，林渏才意识到俞曜信被诊断癌症，应该和他工作忙碌有关，经常到处飞，饮食没有规律，又经常应酬，而且还过早地发了胖，这都是诱发因素啊！林渏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坠着。失联多年后第一次见面，发现他胖了很多，第一次坐他的车一起参加同学会时就隐隐觉得三十多岁早早发胖不是好事，虽然对于一个成年人，俞曜信并不算很胖，但相对十几岁二十几岁的他还是增重很明显的，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现在为时晚矣。林渏在心里默默地恨起自己来。以前俞曜信总说她瘦，总叮嘱她多吃饭，注意营养，保重身体，而自己却没有提醒过他的健康。

“好，我知道。”俞曜信还是乖乖地答应。

两个人聊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通话。俞曜信说不要影响林渏工作，又拜托林渏不要把自己患癌的事情和高中同学说。林渏立刻答应信守这个秘密。这是她和俞曜信的秘密，虽然不是一个好的秘密，却是三十年来第一个和俞矅信一起守护的秘密。

那天一直到睡觉，林渏的脑子一直在闪着一个问题：为何是他？他还不到50岁，他的照片看上去好端端的，那么神采奕奕，气宇轩昂，哪里是患癌的样子？为何是他？他不像代谢紊乱的样子，他也没有那么胖，只不过是常见的中年人发福，有些肚子，有了高血压，已经吃了几年降压药。为何是他？他也不是那种懒得不动的人，他也有锻炼的，有时候朋友圈里能看到他散步、跑步的消息。为何是他？他那么善良纯净，那么积极努力，那么热爱生活，热爱这个世界，可为何老天待他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