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第三次变色时，我终于认出那副被岁月盘出包浆的轮廓——他发际线退守成中年人的滩头阵地，肚腩在POLO衫下隆起温柔的丘陵，唯有扶眼镜时翘起的小拇指，还固执保持着当年削铅笔的弧度。 

我们杵在便利店冷柜前，冰柜的嗡鸣混着车载电台的《七里香》在空气里打转。他递来的名片烙着某建材公司总监头衔，可我的视网膜上仍浮着二十年前的画面：那个在课桌划三八线总多占两厘米的男孩，如今连握手都带着精确到毫厘的分寸感。 

谈起教室后窗总漏风的那个缺口，他的笑声震落肩头银杏叶。我们突然同时伸手比划当年黑板报的尺寸，指尖划过的虚空里，掉落出玻璃弹珠碰撞的脆响、铁皮青蛙蹦过水泥地的刮擦声，还有被班主任没收的《水浒卡》在讲台抽屉生锈的叹息。 

便利店的关东煮咕嘟作响，白炽灯下他的鬓角闪着几根银丝。当年他用圆珠笔在我课本画的铠甲勇士，如今变成手机壳上褪色的卡通贴纸。他说女儿正在学钢琴，我却在《致爱丽丝》的旋律里听见当年午休时，他偷吹口琴被教导主任追着跑的脚步声。 

道别时他递来一包陈皮糖，塑料包装窸窣的响动竟与当年传纸条的声响重叠。望着他钻进白色SUV的背影，后视镜上挂的平安符在风里摇晃，像极了从前他单车后座飘荡的流动红旗穗子。 

回家的路突然长出青苔。路过的小学围墙内，梧桐树仍在练习把落日切成金箔的把戏。校服早从蓝白换成橙黄，但总有人趴在栏杆上舔冰棍，任糖水滴在红领巾结出琥珀。我们曾在沙坑埋下的玻璃珠，或许正在某个孩童掌心复活，而当年赌气说"绝交一辈子"的誓言，终究被时光腌成了下酒菜。 

橱窗倒影里的我也早非少年。衣角沾着通勤路上的雨水，指缝嵌着PPT烙下的茧，可当暮色漫过步行街时，恍惚又看见两个影子在追逐——那个追着纸飞机跑过整个操场的孩子，正隔着二十年雾霭，朝此刻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扮鬼脸。 

人生最残忍的标本师是时间。它把少年鲜活的眉眼封进记忆的树脂，却让我们捧着这琥珀在现世流浪。你看晚风还在翻弄旧书店门帘，泛黄的《新华字典》里，依然夹着我们交换的卡牌。但校门口小卖部的汽水，早换了二维码代替瓶盖里的再来一瓶。 

今夜特意绕路买了包陈皮糖。含化的甜裹着涩在舌尖攻城略地，像极了那些回不去却总在反刍的时光。生活从不让我们存档重来，但每个清晨按下闹钟时，请记得留一缕目光给窗外的云——它们正以二十年前的模样，飘过不复存在的教室天窗。 

好好老去，好好把回忆酿成月光而非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