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长在姥姥低矮的小土屋前。树干黢黑的。树皮,晴天在阳光的暴晒下皴开,狰狞可怕;逢着阴雨连绵,会有班驳的青苔,滑腻,恶心。离树根不远处,有茶杯大的一个洞,深黑,深黑,天晴下雨有各种虫子进进出出。
柿子树很高,不粗,无多余枝桠。它孤独地生长,不像屋那头的槐树,泼泼剌剌地,离地一人高的树干,钉了几颗钉,锈迹斑斑。我记得,姥姥的粗布头巾,黑色的,整日挂在那里晾晒。在上一点儿,粗的铁丝,拉向另一头的槐树,晾上的,却是对襟布衫,几丝烟叶,抑或陈年的一匹海带。铁丝勒入树的肌肤,经年累月。
柿子树下是一片小小的竹林。初春,新绿片片,盈盈在目;总有一些雀子在其中穿梭,它们自来自去,生生不息。春景一日深过一日,夏日且行且近,柿子树将迎来每年最热闹的季节。
夏天,槐花热热闹闹地涌上枝头,点点白,在蓊郁繁复的树叶间点亮;清幽的香气,荡漾着,漂浮着,越过矮矮的土屋,在乡野间,阡陌中散淡开来。这个时候,柿子树是活泼开朗的,却矜持着,内敛,不张扬地将它的欢喜悄悄推上枝头,青青的,小小的果子暗藏着它的羞涩和点滴欢悦。夏蝉一如既往,不钟爱它,只将墨一样漆黑的身子收入他邻居暗绿的枝叶中,透明的翅膀,折射阳光。
这个时节,白日里,夏虫的啾鸣与竿头惊惶的扑腾汇集了简单的快乐;夜晚,便有槐花暗香,青涩柿子载满了渴望悄然入梦。更浓的夏天,我们在树下铺一方竹席,看月亮从柿子树宽大的枝杈中升起,数满天星辰,话鬼神志怪。一颗流星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秋霜染上了枝头。不经意间抬头,一个个柿子,红灯笼样,在枝头,在叶中,娇怯地,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毫无粉饰地展示它诱人的光泽。姥姥颤着小脚,准备了竹筐,木杈,麻绳,待舅舅摘下,摘给我们一声声的雀跃。收获后,起风时,叶就落了,轻盈划过地面,翻腾一阵,便又沉静下来,和黄色的槐叶,尖尖的竹叶掺和着,层层堆积。
再抬头,光秃秃树尖上,秋风掠过,咂咂嘴,想勾回柿子的丝丝甜意。
那年,舅舅去世,柿子树就死了。
寒冬了,落雪了。绵延不绝的白色,持重坦荡,将一切纳入他的心胸。红红的辣椒,一串串,挂在墙上,与雪一同静默,只是对面的柿子树不再,不再与之凝望对视。
我们在冬夜煨火。火塘边,堆满了柴,不认识哪一块曾属于柿子树。只记得,树倒的时候,压在竹林上,有些微的呻吟,叹息。那么一棵树,树心竟空了。
掌心向着火焰动荡不息。姥姥混浊的目光,不易捉摸。火的周围,姥姥的声音飘忽不定,她断断续续的话语,抵达小屋的旮旮旯旯,边边角角。
夜深了,姥姥将一篓土豆埋进殷红的余烬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