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曾祖母去世两年后,祖母就离开了,那一年,我初三。
小时候,一提起祖母,我是有些恨的。恨她过于明目张胆的偏心,也恨她处处刁难我妈。
我妈生下我,做月子的时候,祖母基本没来过,本来该外出打工的我爸只得在家伺候我妈做饭、洗尿布,满月酒的时候我爸喜笑颜开,祖母绷着脸,一声不吭。
这些我妈都看在眼里,于是便不再指望她,我爸外出打工后,我妈一个人带我,那时候家里还有地种,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便把我放在邻居家,按辈分我喊她奶奶,邻居奶奶待我很好,我在她家的时候吃的喝的从来没少过,但只要听到我家的大铁门开门的声音,不论此刻我在做什么,我总会狂奔着跑向我妈的怀抱。
听我妈后来说,刚开始我妈带我下地的时候还是挺多的,但有一次没有看好我,我在一颗歪倒的树上翻下来,眼角被树枝划破,她抱着满脸血的我跑进医院,看着我仅差几毫米就可能失去的的眼睛,终于绷不住了。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每每提到我眼角的疤,她都充满自责。
爸爸外出打工收入并不高,家里十分拮据,我上学前班刚认数字时家里的木质家具上记得一排排全是欠款的数,现在想来还是有点心酸。
等我再长大一点,我爸不再外出打工了,可能是收入菲薄再加上常年外出放心不下家里,便决定在县里干点小生意,爸爸早出晚归的生活开始了。但至少,每天晚上一家人还是在一起的。那个时候,每个孩子最期盼的事儿就是过年,因为过年不仅仅意味着压岁钱,新衣服,鞭炮,更大的快乐是全家人的相聚一堂,对孩子、老人来说,这短短几天的热闹能够冲淡一整年的冷淡。
待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有了一个弟弟。于是五岁的我每天一个人跨过一个村去另一个村上学,无论是高高的玉米地还是可见度五米的大雾,小时候就是这样无畏无惧,没听说过就根本不害怕牛鬼蛇神,那时候倒很少听说人心险恶。
但是中午吃饭就成了问题,妈妈月子里实在顾不上我,只得把我安排到祖母家吃饭,这一吃就是四五年。但是那个时候,在一起玩的小伙伴,基本都是在爷爷奶奶家吃饭的,虽然有的是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们与爷爷奶奶亲如父母,任劳任怨。而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在那个一毛钱可以买一包零食的年代,我从没有花过他们一毛钱,学校让买教材“一点通”的时候,中午借过祖母的钱,她还叮嘱我别忘记让我妈明天还钱,每次晚上我妈来祖母家接我回家的时候,都提着我家院子里种的应季菜,哦对了,我长那么大从来也没在祖母家过夜。
其实爷爷奶奶并非是重男轻女,二伯家堂哥堂姐以及我和我弟,我们几个她倒是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丝毫不曾有过特殊。但我大伯家的小女儿——我堂姐,从一出生就丢给了祖母为躲避计划生育去了外地,还有我那小姑姑家的表妹,都是祖母心尖上的宝贝,逢年过节家里收的礼,平日里的好东西,都是要给她们两个留着的,这就是她的一贯作风。
后来,我们几个对于这一切心照不宣,待祖母不在家的时候,堂哥领着我们开始大扫荡,想必祖母后来是知道的,因为每次堂哥总能在不同的地方搜刮出来,我们乐此不彼地进行着这个无声的游戏,享受着胜利者的战利品。
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算是等价交换的午餐,但不能否认的是,在祖母家的时候确实有过许多快乐,一起劳动的快乐,和外曾祖母度过的每一个手工制作的快乐,祖母给我包的指甲红,和比我大两岁的从小跟着祖母长大的堂姐嬉笑打闹,虽然她老是欺负我,但是在祖母家的那些时候,我从来从来不会觉得孤单。这血浓于水的亲情,至死也不会改变。
后来慢慢地,我知道祖母也有她的辛酸,她一直以来心脏都不好,多年来一直靠吃药维持;作为一个女儿,她虽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但外曾祖母住的那么些年,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从不曾经受风吹日晒,虽然很多次吃饭的时候爷爷总爱吵外曾祖母,但祖母总是无言地在一旁给她夹菜;很多次阳光明媚的时候,祖母在院子里给她洗头,擦干,拿起一把剪刀熟练地修剪她杂乱的没了光泽的一头白发;甚至有一次我看到了,祖母坐在小板凳上拿着剪刀为她修剪坚硬如铁的指甲,那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被裹脚布摧残而致的畸形——它奇形怪状的触目惊心,脚指甲如同一颗颗粗糙的鹅卵石。可偏偏如此怵目惊心的脚,加上祖母的背影,竟像一幅油彩画。
我不知道外曾祖母去世后的那段时间,祖母是如何度过的。那时我刚上初中,不再经常去祖母家,只觉得她的背影似乎比往日多了些单薄,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那发呆,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堂姐几年前又被接回了父母身边,祖父总是不在家,留下她一个人在家被巨大的孤独吞没,当时的我还不够懂事,愤恨虽被暂时隐藏,但从不曾遗忘。
后来会偶尔听说祖母住院的消息,但学校的住宿生活有时也会阻断外界的联系,我记不得她反反复复住院了几次,只记得有次我同我妈一起去人民医院去看她,路上还和我妈有说有笑,推开病房门那一刻,她瘦弱的手上挂着点滴,惺忪的双眼无力地半挣半闭,我莫名地觉得无比难受,我近身喊了一声奶奶,她猛地睁开眼睛,待看清我后,又恢复平静,沙哑地叫着我的名字,拍了拍我的手,看着我无言的笑。
后来她出院了,住在了我家,整日里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开始祖父在院里日日侯着,等她扯着卡痰的嗓子一次次唤他,后来干脆像以前一样整天不着家,照顾祖母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妈身上,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她没有多少日子了。
待我有一日放假回家,又听到她残破地咯痰声,然后声音撕裂地唤人,我快步要过去,妈妈看着我摇摇头,我跟在她身后进了那个屋子,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强忍着立住脚看我妈熟练地给她清理痰液,心里五味杂陈,此刻我不知道是该同情我妈,还是同情躺在床上的瘦的不成样子的祖母。她看我回来了,出乎意料地热情,拉我的手呜啦呜啦说不出话,然后就笑,我当时一定是太难过,才没有挣开她的手。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是最后一次见她。如果能提前预知,当时我肯定能忍住决堤的眼泪,多和她待一会儿。可这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遗憾,我当时并不知道祖母的遗憾,她最最疼爱的那个孩子——我的堂姐,从她被接回父母身边,祖母心里就从没放下过,家里留着太多堂姐生活过的痕迹,十年朝夕相处的岁月足以让祖母对她魂牵梦绕。可是,在祖母重病住院时,病入膏肓时,也是堂姐备战中考的时候,她们都没能见面,甚至是在她的葬礼上,也没有。
祖母是在临近我和堂姐中考时去世的,我妈来学校为我请了两天假,我浑浑噩噩的回到家,家里到处都是人,屋外是嘈杂与喧哗,屋里是痛哭流涕,一种陌生的感觉瞬时袭来,如同梦一般,我只看到一副棺材与桌上的她的画像,周围一片片白布,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傍晚空气中充斥的尽是唢呐与锣鼓,一直到深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为悲恸,我内心充斥着忿忿不平,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平,不知道这种感觉为谁,那晚我为此而悲伤。
第二天依旧是如前一日的喧哗,我厌倦了这欢乐的唢呐声,也羞于承认自己的无情,我不愿有人看见我的羞耻,独自一个人蹲在角落,任由思绪乱飞。
家里人怕影响我的学习,便打发我早早返回了学校,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瞬间被巨大的悲伤包裹,我不再恨她的偏心,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她那一头齐颈白发,她眯起眼放肆的大笑,她那严重驼了的背在厨房里忙碌,以及她最后无力地拉着我的手笑。
可我依旧为她不平,她又有什么错呢?一生操劳为几人,临了,孑然一身,遗憾无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