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外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我特别喜欢李白,他的诗作常常让我体会到何为共鸣之悦。李白的光芒太灿烂,作品数量太浩瀚,而我又太喜欢,于是万里挑一来酬唱,着实成了一件难事。百般割舍后,我发现自己最爱的大概是《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奈何它并非诗,体裁不符合要求。再经纠结辗转,确定写《梦游天姥吟留别》真是太不容易了。
很多人和我一样爱这首诗。他们或许爱天姥山中云蒸霞蔚之景,或许由衷叹服于李白驾驭魂梦、恣游仙界之高超,或许对“恍惊起而长嗟”的落差感念念不忘……而我,偏爱最后一段。
经查阅李白生平后得知,李白在写这首诗时已被流放出都城,正准备着游吴越呢,梦见自己游历天姥山,作诗聊以记梦。我猜想,天生一身傲骨的李白,尽管受了排挤等巨大打击,却并不感到颓废与伤感,反而愤怒、激昂异常,甚至勾起嘴角冷笑:正好借梦泄愤,大官老爷们不待见我,说得好像我李太白看得上你们似的。
梦只是载体,是诗中不得不喷发的感情的火山口。李白在梦里忙着和各路神仙相会,不一定真的梦见过天姥山。神游仅为假托之名,狠狠在纸上抹一笔「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才是最终目的。
知乎上有人提问,「“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哪个才是李白本色?」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李白曾是个有远大抱负的少年,他的才华又配得上他的野心,则他想要干出一番丰功伟业,以天下为己任,也是很正常的。但他的傲气使他不走寻常路,不屑于科举,而通过广传声誉的手段吸引猎头。李白表现得看似矜持,心底却夜以继日地呼唤:“我这块金子在发光,谁来发掘?谁来发掘?”
若李白生在当代,舆论和名声能实现爆炸式传播,再加上力量逐渐壮大的自媒体助一臂之力,“草根”和“不走寻常路者”的声音便愈发中气十足,李白有了多元的机会。他却降临于唐朝,通向罗马的大路未成,摆在面前的唯有「学而优则仕」。他既然不愿意这么做,只能接受不被重用的现实。
李白终于捞了个职位,供奉翰林,却嫌官小,不干。他直率自我的性格,又与朝廷里勾心斗角的氛围格格不入,自然遭到排挤。赐金放还,已给他留足了情面。
李白怒了,傲的劲头随气血上涌。干脆砸烂桎梏,完全释放真我好了。不受赏识那是别人的事,与我哪里相干?!人生短得像梦,何不在这世间及时行乐,逍逍遥遥一世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什么摧眉折腰啊,什么事权贵啊,统统让路,只做自己舒心的事,哪有那么多遮遮掩掩。真性情!真性情!
李白心里也许仍然在乎,但表情一定要若无其事,一副“谁稀罕”的样子。哈哈,如果真是这样,原来谪仙人也有这么别扭得可爱的一面啊。
我不由得想到「酒神精神」。尼采的观点是,承认人生的悲剧性而战胜其悲剧性,及“酒神精神喻示着情绪的发泄,是抛弃传统束缚回归原始状态的生存体验,人类在消失个体与世界合一的绝望痛苦的哀号中获得生的极大快意”。李白正是如此。他接过庄子“自由”的接力棒,活成又一位东方的Dionysus。
我非常赞同李白的处世方式。以无声的反抗,向世俗宣战,向一切一切不如意、逆我心者宣战。李白是个很自我的人,我认为我也是。老师说人们向往李白的自我,在日常生活里却没法释放。
但我认为,以“真性情”立于世,非常简单也很正常啊。从小,人们都教育我要忍让、察言观色,甚至要谄媚,久了我做什么事情都敏感至极,如履薄冰,被各种杂事牵绊,在意别人的目光都要在意出神经衰弱来了。某天我忍不了了于是开启没心没肺的“真性情”模式,突然发现,天地忽然间宽阔了许多,阳光明澈了许多。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重视与反省的事物唯有自己的道德与良心。时时描摹白鹿与青崖,于此之间,自编自导自演痛苦与狂欢交织的癫狂大戏。只追求我认准了想要的,其余则皆作云烟过眼。
人生像个小匣子,收纳每一件经历,满盈时便命数将尽。其中装的困厄与苦楚,体积惊人。我们何不像李白一样,在有限的时空里,以洒脱快意的姿态,活出自己的精彩。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