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不回来

                                                                                                                                                                                                                                                          好巧不巧,今天在机场候机厅看到我久未谋面的堂哥。他坐在我斜对面的椅子上,眉宇间依然是与大伯如出一辙的英气。虽然戴着口罩,但凭着血缘那股无形的力量,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正纠结要不要上前寒暄几句,恰好一位打扮时髦的妙龄女郎走到他面前,俩人嘀咕一阵后,女郎挽着他走了,我终究没有开口与他招呼。

堂哥是大伯的宝贝疙瘩,大伯是全村人教育孩子的榜样,更是爷爷奶奶以及全家人的骄傲。

大伯是我们那个小山村第一个大学生。30年前那个秋天的下午,阳光异常毒辣,父亲和爷爷正在田里打谷子,老远就听到大伯兴奋得有点颤抖的声音:“爹,我考上了!”父亲抹着脸上如雨的汗水,眯着言瞧向爷爷:“爹,我哥考上了!”

“嗯”。爷爷应了一声,继续劳作。父亲不敢怠慢,更加加快了节奏。

父亲是家中老二,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那个家里,父亲和叔叔都长得五大三粗,包括小姑现在看上去就是个彪悍的农村妇女。只有大伯像个异类,温文儒雅。奶奶常常念叨说大伯从小身子骨弱,又生得白白净净,天生的书生样。自从踏进学堂,就从来没下过前三名,所以全家人都疼惜他。家里的粗活、重活从未让他伸过手。

大伯大学毕业后又读研究生,后来在广州工作并娶妻生子。父亲和叔叔都参了军,转业后回到地方安家,小姑打小不爱读书,没考上高中,回家早早嫁了人。

我八岁那年秋天,父亲带母亲去广州看病,去了一趟大伯家。

门口迎接我们的是大伯,他拘谨地搓着手,弓着腰向我们一家点头。母亲筹措不安拉着我,大大咧咧的父亲绕过大伯径直往里走。

“哎,哎……,”大伯慌忙阻止,但为时已晚,在里屋陪表哥练琴的大伯母冲了出来,她讶异地盯着父亲满是灰尘的双脚,表情凝重。大伯陪着笑脸拉回父亲,让我们都套上鞋套。然后赶紧到卫生间拿了拖把将父亲走过的地方使劲擦了一遍。

大伯家屋子虽不是很大,但布置很讲究。置物架上精致耀眼的摆件将整个家衬托得更加高端大气有档次。

大伯母拾掇完母亲带去的新米、腊肉、香肠以及花生等土特产后,端上几盘我不曾见过的水果和零食,矜持地笑着招呼我们吃,说:“这些你们没见过吧,都是国外进口的”。

大伯将堂哥从里屋唤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仅大我半岁的堂哥。他跟大伯一样,白白净净,很腼腆,像个女孩子。他会弹钢琴、会讲英语,而这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第二次见到堂哥,依然是在秋天。

    那年中秋前夕,爷爷七十大寿。可能是预感自己不行了,生死要叫大伯回来。那是大伯成家后第二次回老家。大伯母和堂哥则是第一次。

    为了迎接大伯一家,我妈妈、三娘、小姑整整忙活了两天。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听妈妈说大伯母讲究,三娘和小姑丝毫不敢怠慢。

    大伯们将坐飞机到省城,然后转车回乡下老家。原本三叔说开自己的面包车去接,大伯说不用,他开同学的车回来。

    曾经的状元郎要荣归故里,乡邻们也跟着激动,主妇姑娘们都想一睹曾经当过空姐的大伯母芳容,早早聚集在我家院子里嗑瓜子、做手工、唠家常。

    我被三叔叫去村口迎接,因为只有我见过堂哥,也许不会太生分。

“来啦,来啦!”一同来迎接的堂弟堂妹看到远远驶来一辆黑色的奔驰,兴奋得跳起来。

车子在我和三叔面前停下,大伯按下车窗,示意我们回家。小车继续向前行驶,三叔和我跟着车屁股追,弟弟妹妹跟着我们跑。

    全家人从堂屋、灶屋、池塘、豆腐坊冲出来,院子里的乡邻纷纷放下手中的瓜子和手工,不约而同站起来翘首以待。

    车子在院子一角停下,三娘和小姑推攘着让妈妈上前,奶奶也紧张地躲到妈妈身后。

大伯首先从车上下来,接着是大伯母、堂哥。

    大伯向前给爷爷奶奶鞠了一躬,轻轻唤了一声,爷爷奶奶笑意盈盈的眼角瞬间湿润了。大伯回头看向伯母和堂哥,伯母笑了笑,犹如我第一次见她时那种矜持,然后点了点头,我没听见她称呼。大伯拉过只差他半头的堂哥:“叫爷爷奶奶!”堂哥深深鞠了一躬低声到:“爷爷奶奶好!”然后给妈妈和三娘还有小姑鞠了一躬:“你们大家好”。

    妈妈仗着与大伯母熟络,伸手去拉她,小姑赶紧凑上去挽住她另一只手臂,像押犯人一样将伯母架到院子中央,小姑自豪地像大家宣告:“这是我们家大嫂,漂亮吧,呵呵。”那些农妇村姑哪里见过这么漂亮时髦的人儿,在她们眼里,大伯母就是天上的仙女,一个个贪婪地上下左右瞧个遍,就连大伯母头上的发针上的四颗亮钻都被她们数清楚了的。大伯母微微颔首,就跟着母亲们进屋了。

    母亲们架着大伯母进到精心为他们准备的房间。新换的被褥,新买的衣架茶几。小姑腆着笑脸:“怎么样,嫂子?”大伯母环顾了一下四周,眉头皱了又皱,转头问母亲:“卫生间在哪?”小姑和三娘一脸懵,还是母亲见过市面,知道卫生间就是茅房,赶忙回到“就怕你们不习惯,原本打算给你们修一间的,但实在是没来得急。不过茅房我们都打扫干净的,走,我带你去看。”

    “你说什么,没有卫生间?!”大伯母惊异的看着母亲,脸色也跟着沉下来。她径直走到院子,大声呼叫大伯的名字。正在院子里与大家聊天的大伯似乎打了个激灵,一脸惊愕地侧头看向伯母,身边的表哥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同样一脸错愕看着自己的母亲。

“你这个骗子,连个卫生间都没有,你还想让我们娘俩在这里住?!”伯母一改之前的矜持,几个箭步冲到大伯旁边。可能是太急促,没有注意脚下,她踩着了鸡屎。这更让她抓狂,气急败坏的她一边不停使劲将鞋子在地上擦,一边扯过表弟。碎碎念到:

“这鬼地方,我说不来你偏要我来,这地方我们呆不下去,我要回省城住!”

    原本热火朝天的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不光是大伯,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大伯赶紧站了起来,伸手去拉表哥,表哥下意识向伯母那边缩了回去。

“好吧,我们吃了饭就回去,好不?”大伯近乎哀求地问伯母。爷爷杵着脸,埋下了头。奶奶用围裙不停地抹眼泪。原本打算在我家畅饮的邻舍缓过神来,一个个慢慢朝着院门方向腻边走。

    爷爷站起来拱手到:“各位乡邻,你们今天来是看得起我们家,请大家别走,怎么也把这顿饭吃了着,我谢谢大家啊!”

    听了爷爷的话,已经走到门边的乡邻又折了回啦。小姑和三娘赶紧帮忙上菜,妈妈硬着头皮去拉大伯母坐下,将特意新买的碗筷摆放在她们一家面前。

我们几个小孩子看着桌上炖土鸡、酸汤野生鱼、香酥鸭、嫩豆花等要过年才能吃到的好菜,口水都咽了不知多少次。因为爷爷奶奶之前打了招呼,不敢造次,只是眼巴巴看着。

    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严肃寂静。爷爷示意喝酒的男子端起酒杯,大伯也跟着端起杯子。

此时大伯母尖利的嗓音响起:“你不能喝!”大伯举着杯子看看爷爷又看看伯母,踌躇不定。

“让他喝吧,他自从出去读书之后这是第一次回家过中秋,图个团圆、喜庆,车我安排老三开。”爷爷陪着笑看向大伯母。

    “说不能喝就不不能喝!”大伯母刺耳的声音再次想起。

大伯无奈地放下酒杯,垂头坐了下来。

爷爷不再强求,也不再看大伯和大伯母,而是面向众乡邻,双手将杯子举过头顶:

“一直以来,你们都以我们老大为榜样,我打心眼里高兴,他是我的骄傲啊。今天我才发现,我错了,没教育好娃娃,让大家见笑了!”

    说完,爷爷无比悲愤地仰头干了杯中酒,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

    听了这话可不得了了,大伯母狠狠盯了爷爷两眼,嘴里嘟囔着:“穷山恶水!”扯起表哥扬长而去。

“爹,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家里盖房子、你生病住院,我没出钱吗?”

“我们本来就不习惯这里,偏要逼我们回来,这下好了。”

    大伯不无埋冤地看向爷爷,接过三叔递过来的车钥匙赶紧追了过去。

    “滚!”

    爷爷使出全身力气使劲将大伯放在桌边的一摞钱砸出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欢迎盛宴不欢而散。大家顾不上吃,赶紧商量将气急攻心的爷爷送往乡卫生院。一路上追赶着大伯小车扬起的灰尘。

    不到一个月,爷爷走了,大伯说在出差,没回。

    两年前的中秋,奶奶走,大伯说在考察,回不来,让我那只有两面之缘的堂哥回来,同样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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