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山馈赠
家乡终年苍了翠、翠了又苍的大山,与秀丽二字毫不相干,但粗犷中自有几分敦朴、宽厚,与人亲近的很。从春天第一丛映山红,到雪漫山岗时的兽禽,大山无时无刻不向人们发出召唤。
食野之苹
春季里的山野菜,品种繁多,味道迥异,但都透着一股子清奇,绝不类种植的蔬菜。大叶芹、刺嫩芽、刺五加、猴腿子……那种独特的山野清香,在洗了蘸酱、烫了凉拌、切了炒肉、剁了包饺子等久经考验的烹饪方式下,杂糅了涵养一冬的地气、渐近渐暖的阳光、睡眼蒙蒙的春风,呈现出极致的春日之味,仿佛直统统的东北人,毫不遮掩地释放着天性,霸住味觉,让人一旦被征服,便放不下了。多少游子为了这味道专挑春日回乡,又有多少刚从山上摘下就精心包裹好空运到散落祖国各地的游子家中?
每到五月,家乡的亲人们都快递几大箱野菜到厦门,顺丰从隔日达到次日达,开箱的野菜还冰凉盈翠。趁新鲜将刺嫩芽裹鸡蛋面炸,蕨菜、猴腿儿炒肉,大叶芹剁了包饺子,余下的各色汆了蘸酱、拌凉菜……忙碌间,家乡春天独有的馥郁味道便散到了早已入夏的厦门,抚慰了口腹的同时,牵引出一些悠远的思念。
我最爱荠菜小馄饨、油炸刺嫩芽、大叶芹馅的饺子……这些只有在春天才有的味道,大口快啖时仿佛把整个春天屯在腹中,融进四肢百骸,慢慢的在经脉循环中,使你生发出春天独有的朝气。
其实,这些野菜即使摆在餐桌上我也叫不全名字,更莫论它们长在山上时,不知这上山采摘野菜的技能会不会渐渐失传,到时,我们又到哪里找寻那满口春日的青涩芬芳。
桃李相报
从夏至秋,野果遍山,庞杂又斑斓,有饽饽头、山里红、山葡萄、山梨、山李子、山定子、圆枣子……
其中,我最喜饽饽头,又叫托盘儿,学名库页悬钩子。红红的果实点缀在翠绿的叶子中,像足了富贵娇俏的小姑娘手上群镶的红宝石戒指,圆润、剔透,望而心悦。饽饽头低矮的灌木很适合小孩子采摘,三四岁的时候我曾提着篮子随父母上山采过,丰收的喜悦和清甜且娇嫩多汁的果实让我兴奋不已。自那以后,我每到一处野外,眼睛便不由逡巡,偶有发现便雀跃如稚童。
后来有一年在莆田的一个水库边露营,山路边的饽饽头红成一片,我激动不已,摘了满满一遮阳帽,时隔多年,重温儿时那最简单的快乐。
圆枣子,又称野生猕猴桃,生长在密林深处缠绕在高大数目的藤上,外形似枣,内芯像猕猴桃,经霜后,味道绝伦。父亲下乡时,一次隆冬时节上山伐木,扯下来一藤经了霜雪的圆枣子,冰冰凉凉入口,竟是从未体味过的甘甜,令他回味至今。这果子主要生长在长白山区,基本无法人工种植,去岁回乡探亲,父亲怜我们久违此果,月余,家中未断供过。
山丁子,学名山荆子。果实小小的一颗,用糖腌了蒸熟,去了果子的酸涩,只剩软软的酸甜,拈起一颗放嘴里一抿,果香四溢,口舌生津。儿时校园门口的小摊上总有一大盆在卖,两角钱装一小包,捧着一路满足的吃到家。那时有个同学的妈妈在卖这种糖丁子,我那时非常羡慕她天天可以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这种味道已经消失三十多年了,但它的色香味刻在我脑海中,是我童年记忆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横亘在那里,永不消失。
山有榛松
秋日里,物产更丰饶了些,饱满的核桃、松子、榛子,各色蘑菇,人参、鹿茸……早市堆满了层次丰富的山货,让人不禁想起红楼梦里那个繁花似锦、烈火烹油时的新年。
核桃成熟时会自然掉落,远远的看到核桃树,走过去在厚厚的落叶里就会找到很多裹着或绿或黑的外皮的核桃。在林子里捡核桃的过程类似寻宝,用脚一点点的翻开树下层层腐烂的叶子,鼻尖充斥着泥土的芬芳,用眼睛搜寻圆滚滚的东西,发现一个眼睛一亮,用脚一搓,露出里面的壳来就是了,欣然拾起,核桃是我少数成功采过的山货之一,乐此不疲。
捡来的核桃要带回家待外皮腐烂掉,晒干了再吃。吃核桃最美好的记忆,是蹲在奶奶家炉火旺盛的灶台前,在烧的通红的铁炉盖摆满核桃,烤到张口,捡起用小刀撬开,抠出烫手的核桃仁,入口香气四溢。这种味觉享受太过美好,因为徐徐的待它们开口,小心翼翼的想取出完整的仁这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珠玉在前,以至于后来面对市场上卖的核桃仁相关食物,我丝毫不为所动了。
论起味道,松子比核桃更胜一筹,而松子的采摘要艰难几倍。结松子的红松十分高大,松子又结在高高的树尖。近年来,听说过好几起乘着氢气球采摘松子的人被风吹走了的事故,让人心惊。秋季,那些采集松塔人在山坳间搭个简易窝棚,窝棚外是堆成小山的松塔。旁边还有用石头简单堆砌的灶上是看不出颜色的锅,食物也是最最简单的面条之类。他们每日爬上山峦,攀上树巅,打下松塔后,再用硕大的箩筐背回驻地。
能让人冒着生命危险去获得的食物,其味道和营养价值必然可观。若论风味,将刚采回来的松塔,丢进火堆,包裹松子的塔衣被火烧的差不多的时候,捡出来,用棍子猛敲,松子脱落,用夹子加开热乎乎的松子,松仁莹黄油亮,丢入口中,酥脆、浓香,唇齿间满溢的松香瞬间可以抵御那早已挥之不去的秋意。
还有蘑菇,故乡的蘑菇种类繁多,大多我只在餐桌上见过。对我而言,采蘑菇是一件令人魂牵梦绕的活动。说来惭愧,生长于斯我却从来没有正式的采过一次蘑菇。我曾无数次问:那些背着满筐满篓的人究竟是去了哪里找到了那么多蘑菇?为什么同样的大山,我就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蘑菇呢?我被无数次的告知,蘑菇喜阴,长的地方比较隐蔽,而想大量采集、以此为业则必须不惜脚力去那些人迹罕至处了。有一次我去爸爸工作的山里探望,他带我去附近的树林里看一株非常高的树,树干顶部长着硕大的一簇榆黄蘑,在夏日雨后浓翠中,榆黄蘑的嫩黄煞是喜人。无奈,它的所在,无人能及,唯有望蘑兴叹。树林中有很多倒伏在地的枯木,上面勃发出鲜嫩饱满的蘑菇,这才是人们热衷光顾的地方。
飞土逐肉
重峦叠嶂中不仅有丰富、立体的植被,也孕育了数不清的动物。只是随着野生动物保护的意识和法律日盛,很多味道也只能变成一种传奇了。记得小时候,春节前后家里都会收到别人送的野鸡、野猪、狍子、野兔,还有豆腊子、树鸡等一些飞禽。这些平时难得一见的东西,摆在餐桌上彰显着节日隆重的氛围。这其中我最爱吃的一种是树鸡炒咸黄瓜,家常的做法,黄瓜的脆爽咸鲜渗入树鸡紧致的肉里,营造出一种冬日旷野味道,令人回味无穷。
早年间在山区长大的男孩都对上山打鸟趋之若鹜,无师自通的琢磨各种打鸟的工具,厚厚的雪地里不惧严寒的隐蔽、匍匐,祖先狩猎的基因隐隐在他们身上流动。后来,这些动物日渐稀少,有些变成了国家级的保护动物,那些与之相关的味道注定沉寂在味道的历史档案里,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消散……